@ 2025.04.05 ,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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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世界褪去了颜色

随便走进一个停车场,你就会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黑、白、银色汽车的汪洋之中。无论是在家观看 Netflix,还是去电影院欣赏大片,屏幕上呈现的往往是如出一辙的、略显寡淡的色调。再看看那些全球顶尖公司的徽标,你也会留意到色彩的选择似乎越来越有限。

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事实:色彩,正在从我们的世界悄然隐退。

这并非空穴来风的猜测。从汽车涂料到日常消费品,各项研究都揭示出,我们正经历着一场广泛而深刻的审美变革。昔日那些鲜艳夺目的事物,如今变得有些单调乏味;曾经能瞬间抓住眼球的亮色,现在却常常默默融入背景之中,不再显眼。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要找到答案,我们不能仅仅着眼于时尚潮流或是材料本身的特性,而需要追溯到一种更为古老的观念——一种关于色彩与所谓‘真理’之间关系的理解。

下文将探讨色彩从我们生活中逐渐淡出的深层原因,并思考我们该如何重新拥抱一个更加绚烂多彩的世界…

我们身边的色彩,不只是在悄然变化,更是在逐渐消逝。

主要的汽车涂料供应商提供的数据显示,如今超过八成的新车都披上了灰度色调的外衣——黑、白、灰以及银色几乎垄断了公路上的风景线。与之相对,那些曾经点缀道路的红色、蓝色和绿色车辆,在汽车生产线上变得日益稀罕。

这种趋势并不仅限于汽车行业。一项针对英国科学博物馆馆藏的七千余件物品的研究发现,自1800年起,消费品的色彩就呈现出一种持续“中性化”的趋势。那些明亮、饱和度高的色彩,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时间里,逐渐被灰色、米色和灰褐色等更为柔和、低调的颜色所取代。

为什么世界褪去了颜色

平面设计领域也未能免俗,展现出相似的走向。无论是流媒体巨头、时尚品牌,还是电子商务平台,我们越来越多地看到它们在品牌重塑时倾向于采用黑白配色。近期的例子就是 HBO,它将其流媒体服务更名为“Max”,伴随而来的是全新的标志设计——告别了原有的标志性蓝色,取而代之的,毫无悬念地,是黑色背景上醒目的白色文字。

就连电影艺术也染上了“灰色调”。以 Ridley Scott 执导的电影《拿破仑》为例,尽管拍摄时场景布置得生动且色彩饱满,但最终呈现给观众的画面,却如同许多历史题材剧作一样,经过后期调色,所有色彩都被一层阴郁的蓝灰色调所冲淡。这种视觉风格已变得如此普遍,以至于像 Wes Anderson 这样以在电影中大胆运用鲜活色彩而闻名的导演,反而常常被视为“特立独行”的存在。

从表面上看,这种色彩的退潮似乎有一些直接的解释。比如,钢铁、塑料这类工业材料本身往往就是以中性色调生产出来的;灰度色系的品牌标志更容易复制、印刷和在不同媒介上应用;而柔和、不扎眼的色彩方案通常被认为风险更低,不太容易引起消费者的反感。

然而,这些表层原因并不能完全解释现象的全貌。想要真正理解色彩为何在我们的世界中逐渐式微,我们需要将目光投向更久远的历史深处…

在西方哲学思想的长河中,色彩始终占据着一个颇为奇特的地位——并且,这种地位常常是次要的、甚至是被贬低的。

艺术理论家 David Batchelor 在他的著作《Chromophobia》中提出,对色彩的轻视甚至可以追溯到西方思想的源头。自 Plato 时代起,色彩就被视为一种干扰,一种感官上的“噪音”,会妨碍人们进行纯粹的理性认知。

Plato 将我们所感知的、充满表象的世界比作一个具有欺骗性的“牢笼”,认为这是一个充满幻象的领域,真正的‘真理’只能通过超越感官的理性思考来把握。如此一来,与感官体验紧密相连的色彩,自然就成了需要被克服、被超越的对象,而非值得拥抱和珍视的事物。

Aristotle 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在《诗学》(Poetics)中论述道,艺术作品的感染力主要源于其内在结构,而非色彩本身。他甚至断言:“即便是将最悦目的色彩随意堆砌,其带来的愉悦感,也远不如一幅轮廓清晰、不加色彩的素描图像。”

在 Aristotle 看来,真正承载意义的是形式,而非色彩本身。

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启蒙运动时期。德国哲学家 Immanuel Kant 就认为,色彩或许能为艺术品增添几分魅力,但它与真正的、纯粹的审美判断无关。在他看来,色彩既无法触动理性思维,也无助于提升精神境界。

贯穿这些思想的底层逻辑是:色彩是感性的、易变的、甚至是混乱的;而形式则是理性的、稳固的、纯粹的。一旦我们认识到这种深藏的偏见,就不难发现它对现代社会风貌的塑造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也更能理解我们当前这种向“无色化”退守的现象。

到了20世纪初,现代主义哲学的兴起,更是将西方文化中对色彩固有的那份疑虑推向了极致。在像建筑师 Adolf Loos 这样的现代主义者眼中,色彩近乎一种原始的、需要被抑制的冲动,是清晰、理性与严肃风格的对立面。

在他1910年发表的著名演讲《Ornament and Crime》中,Loos 热情地展望了一个摒弃所有装饰和色彩的未来,一个审美上的纯粹完全源于形式本身的时代。他宣称:“我们已经超越了装饰的阶段,我们已经抵达了朴素、简洁、摒弃一切冗余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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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理念的印记如今随处可见:单调刻板的办公园区,冰冷的混凝土公寓楼,以及那些千篇一律、缺乏个性的玻璃幕墙摩天大厦。在大众市场逻辑的主导下,无论是建筑设计还是品牌形象,目标往往是迎合尽可能广泛的人群,其结果却是牺牲了独特性,难以真正触动任何个体的心弦。

这股潮流甚至蔓延到了音乐领域。在流媒体当道的时代,许多歌曲的制作目标是吸引全球范围内的海量听众,力求最大公约数。这导致了一种感官体验上的“扁平化”——比如,歌曲中最响和最弱部分之间的动态范围被压缩,像转调这样相对“复杂”的音乐元素也用得更少。简而言之,这就像是音乐世界里的“米色墙壁”,安全、通用,却也缺乏鲜明的个性。

所有这些现象的背后,潜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似乎保持理性就意味着要压抑感官体验,而一件事务想要追求更广泛的普适性,就必须剥离掉其鲜明的色彩特征。

那些渴望被视为“严肃”、“高级”的品牌,往往倾向于选择低调、中性的店面设计和视觉形象,这与那些色彩斑斓、个性十足的书店或珠宝店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似乎并不需要承担类似的“严肃”包袱。

然而,事情本不必如此发展…

在我们当下的文化语境中,鲜艳、浓烈的色彩常常被贴上混乱、幼稚甚至浮夸的标签。然而,纵观历史长河,我们不难找到无数反例——在那些时代,色彩与形式非但没有相互排斥,反而携手并进,共同创造出令人震撼、启迪心智、升华体验的伟大作品。

为什么世界褪去了颜色

以巴洛克艺术为例,它就以其奔放、华丽的色彩运用而著称。无论是宏伟教堂的穹顶壁画,还是画家的布面油画,都常常充斥着耀眼的金、浓烈的红、深邃的蓝和生机勃勃的绿。但这并未导致视觉上的混乱无序。恰恰相反,这些色彩被巧妙地组织在强大的形式逻辑之中,既能强烈地拨动观者的情感,又能引导理性的思考与解读。观者既能感受到色彩带来的冲击,也能跟随其内在的秩序。

巴洛克艺术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种“恐色”世界观的有力反驳。它没有为了追求所谓的秩序而牺牲丰富的感官体验,反而是将体验层层构建、不断丰富——它同时拥抱了感性的色彩冲击与理性的结构之美。

巴洛克艺术也提醒我们,色彩并不必然等同于混乱,也绝非严肃性的天敌。实际上,那种下意识地想要剥离色彩、追求素净的冲动,或许更多地反映了我们文化深处对于强烈感官刺激的不安,而非纯粹的审美偏好。因为,当我们选择将周遭环境的色彩调至静音时,我们可能也在无意中压抑了自身感知世界、表达自我的活力。

是时候,让我们重新迎回色彩了。

本文译自 The Culturist,由 BALI 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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