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05.31 , 14:09

故事投稿:《通灵术》

四、通灵日

自春天开始,数过九十二日,便到了夏至,这天便是通灵日。

天刚蒙蒙亮,我便向北直直走去。一路上净是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我明白,前方等待他们的,毕竟是换天改命的机会,由不得不激动。

到了大路,四面八方的人汇聚一起,百十人一股,断断续续走成一片。一路上人头攒动,夜里的露水很快风干,泥土地开始松动,渐渐尘土飞扬。轰隆隆,路边的短草踏得嚓嚓响。

太阳老高了,遥遥望见北方群峰簇簇。再近一些,见得松石巧设,有如千山万壑,杳无尽藏,透着一股洪荒以来,便不曾改易的苍莽古拙,众人瞧得心胸为之一畅。山脚下一片雄伟的建筑群,东西横着一字排开,通体灰色,该是全用山石砌成。中间是一座大殿,比两侧的房屋高了不少,最前方竖一道山门,两边敞开,透过去看到大殿正中挂着一块匾,写着一个金色的灵字。梅原人陆陆续续进了山门,门内两旁立着几根巨大的圆柱,每个圆柱擎着火盘,里面晃着亮堂堂的火焰,无形中似乎又让气温升高许多。再往前,是三座巨大的香炉,像是刚刚打造妥当,还没有续上香火,死气沉沉。旁边一张几案,中间放着贡品。

有人说道,这里应该就是梅山了吧。

另一人说,梅山?你别想多了,这只是一处练武场,梅姑可不会轻易让人上了梅山。

那人说,练武场都那么气派,梅山果然霸道。

没多久,一位紫衣女子缓缓走向大殿中间,在她左边便是云海大师,后面跟着一队护卫,穿着铠甲,握着长枪,分站两旁。那女子当中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看样子二十几岁,面若冰雪,目似秋水,衣着简朴与梅原人一般无二,只是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雍容华贵之气,不张不扬,竟似乎令大殿有了生气。

所有人被这气氛所摄,突然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声。

我心想,这应该就是梅姑了吧。四处慢慢看去,乌泱泱的人头,几乎都是生面孔,我不确定图南是不是也在场。

这时候云海往前走了一步,手里扶着一根铁杖,他缓缓说道,万古恒,万物生,依最初之约定,将喧哗沉寂无声,将汹涌化为太平,将生化死,将死化灵,一切皆归本初,一切皆作虚无,将万化一,将有化无形。今天是通灵日,梅姑将大开灵路,替各位洗经伐髓,向天借命,抵抗衰老绝症,梅原也将依此万古长青。

云海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传到耳朵里,无比清晰。

梅原人听得热血沸腾,不由自主地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我也跟着跪了下去。

云海向梅姑弯腰施了一礼,然后喊道,上长生香!

几个护卫抱着三支巨大的黄色莲花香走上大殿前,依次把香插在香炉里,其中一名护卫用火把将莲花香慢慢引燃。那香杯口粗细,长约七尺,青烟在顶部缓缓升腾。

云海喊道,布碗!

数百名护卫又呼啦啦用竹筐抬出无数铁碗,一只只分给梅原人。等忙完这些,长生香已经燃了一小截。

云海又喊道,滴血。

一开始大家不知道如何去做,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见有人用牙咬了手指,把血滴在碗里,便纷纷效仿。我想起图南说的话来,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梅山人,我不确定应该从哪里开始不相信梅山人,一头雾水,可云海的命令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我只好用牙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碗里。

等所有人住了手,梅姑站起身来,闭上双眼,两手慢慢从两侧抬起。就在这时候,四周似乎有了无形的波动,在众人之间来回跌宕。大殿上突然失去了声音,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我低下头,只见碗里的血正慢慢消失,感到身子变得很轻,似乎失去了重量,四处看去,其他人也是面带异色。一丝不安突然涌上心头,到底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面前的景象变幻不定,一时光芒仿眼,一时晦暗深沉,一时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再往梅姑看去,她的身影缥缈不定,似乎突然隐于黑暗,又似乎发出万丈金光,持续了一段时间,天色归于原初,一切开始回归正常。

云海说,通灵完毕,各位的寿命已增长十年。人间四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请各位勿要太拘泥于此。

众人听罢,心内无比欢愉,一个个又跪下拜了几拜。

这时候左侧一位身穿铠甲的护卫走上前,递给云海一件东西,离得太远,看不清什么物事。

云海说道,各位,今天是通灵日,按照以往的规矩,通灵法术已开,大家寿命提升,本该到此结束。不过今天还有大事一件,还得请各位捧场。

底下一阵骚动。

云海说,在下云海,乃梅姑门下弟子,在梅山负责守卫书房。我师兄云停,负责守卫兵器库。又举起手里的那件物事说,这就是我师兄云停的令牌。三年前,师兄因擅自施展梅山禁技被师傅下令处死,所以今天师傅要为兵器库挑选一位新的守卫者。

大殿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住了口,似乎吃饭时被噎住了。一方面是被云停的死惊住了,一方面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兵器库的守卫者,只有梅姑的徒弟才能胜任,而做了梅姑的徒弟,就有机会学习那无上神通,通灵术。

云海干笑了两声,接着说,咱们接下来就是要给梅姑挑一位弟子,给我挑一位师弟或者师妹。要拜师说难也不难,梅姑收徒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看到你优于常人的地方,不管哪个方面,只要别人都比不过你,那就有资格。而做了梅姑徒弟,与我同门,守护兵器库是第一责任,除外还可以学习通灵术,为梅原人解忧排难,等到以后修为长进,寿命再次提升也不是不可能。想拜师的,拿出你的绝活到台上来。规矩就是一个比一个,我不管你们怎么比,胜者才能留下,如有打斗,只分胜负,生死有命,谁站到最后,或者让所有人臣服,谁就是兵器库下一任主人。各位,开始吧!

云海说话的时候,护卫兵在大殿中间搭了一座简易的木台,看起来挺大,足够四五个人在上面翻滚。云海把话说完,退到梅姑身旁。

底下的人变得话多起来,却谁也不敢做那只出头鸟,都在等第一个上台的人。

毕竟通灵术大名在外,没谁能抵抗诱惑,不一会就有人喊道,我来。

大家顺着声音看去,那人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却异常健壮,两条胳膊跟我的腿一样粗。云海朝他点点头。

那人跳上台说,我是一个打铁匠,祖传的手艺,请赐教。

云海让护卫抬出一架火炉,又摆上铁锤和铁料等打铁的一堆物件。火炉里正冒着火苗,那人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看了一眼说,没有风箱,火炉的温度上不来,打不了铁。

云海说,小事一桩。走上前去,右手在火炉上方轻轻一挥,炉内的火突然升腾起来,火焰变得血红。那人似乎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下,见炉子里的铁块已经受热变形,也没再耽搁,左手用铁钳夹住烧红的铁块放在砧上,右手抓住一个大铁锤,举起来敲打,胳膊上的青筋暴起,铁锤舞得虎虎生风,击打不久,但见铁块渐渐变细,露出一只匕首的粗胚,渐渐成型。又过一阵,那人把匕首放进盆里,经凉水一浸,呲的一声冒出白雾。他用铁钳夹住举起来说,这是刚刚打造出来的匕首,揿金断玉,吹毛断发,有谁比我打铁打得好的,请上来比划比划。

话没说完,一个人跳上台,身型比这铁匠又宽大了一倍,他说,我叫大牛,我来问你,打铁再好,能干什么?

铁匠说,人力有时尽,但铁器可以无穷。

大牛说,人力未必能尽,铁器未必无穷。

铁匠说,大话谁都会说。

大牛抓起那把铁锤,朝着大殿外的山峰扔了出去。

那铁锤像飞鸟一样,飞向天空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没想到大牛的力气那么大,都张大了嘴巴。铁匠也吓得语无伦次,一边走下去,一边咕哝着,变态,变态。

大牛正高兴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跳上台,他身子瘦小,跟大牛比,只有一小点儿,完全是两种体型,二人站在一块略显滑稽,下面的人都在笑。

他说,人家说要比打铁技术,你不比就算了,偏偏用一身蛮力逞能。哼,我叫小旋风,专打空有一身蛮力的蠢牛。

大牛也不多说,上去就是一拳。

小旋风显然有备而来,身子腾地一下,跃起来,又慢慢往一旁滑落,姿势曼妙。大家不禁齐声叫好。

为了强身健体,梅原人很多从小就练功夫,到底练成哪个地步,也没谁去想,平时农耕也好,做工也罢,梅原人互相之间很难有冲突,就算有了矛盾也不会动手解决,也就不会拳脚相向,更见不到流利的来回厮打,所以如今大牛和小旋风只露一招,就让所有人大呼过瘾。

小旋风在台上果然如一阵旋风,来回呼啸,大牛力气虽大,但在闪转腾挪方面显然不是对手,没过多久身上就挨了几顿揍,累得气喘吁吁。

大牛说,不敢正面对攻,只知道躲,算什么本事。

小旋风翻了几个筋斗,落在台边,他说,好,那我就不再闪躲。然后头微微昂起,腰身舒展开来,凭空显出宗师气度。

大牛见他答应不绕弯子,嘴边露出笑,一伸手就推向小旋风肩头。小旋风拿手一挡,抬起脚踢在大牛胳膊上,又翻身跃起,踹到大牛胸膛。这两下兔起鹳落,谁都没有料到。我们远远看着,不知道小旋风这两下力道如何,只见大牛趴在台上再也抬不了头。

大牛声音微微颤抖,他说,我输了。

小旋风站在台中间,嘴角微微上扬,等着挑战的人,一脸傲色。过了半天,才有人又上去比划。

我没想到的是,原本一场绝活比拼,比着比着就打成了功夫擂台。也难怪,梅原人哪有什么绝活,一门心思都花在怎么活得更久一些,能偶尔耍几招功夫就不错了,谁还有闲心琢磨其他的事情。

日头已经挂在西方,昏黄且刺眼,正渐渐落下去。台上仍有人在不断挑战小旋风,有人过不了几招就败下阵来,有人也能见招拆招,和小旋风斗个旗鼓相当,只是经验上欠缺,敌不过他。小旋风脸上凝满了汗水,一脸疲相,他坚持到现在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毕竟台下有着数千之众,难说还有多少人深藏不漏,只等小旋风力气用尽,再上来捡这个大便宜。

这时候,一位身穿深蓝颜色衣服的少年缠上了小旋风。两人忽上忽下,手法干净利落,一般的灵动至极,一般的招式老辣,小旋风终于碰到对手了。越斗越是精彩,到后来两人都跃出了台子,小旋风绕着大殿中的石柱不停游荡,蓝衣少年穷追不舍,两人慢慢爬到柱子顶端,在这种高度下,只要稍有不慎跌落下来,一定会摔成肉酱。小旋风一手攀着柱子,一手推向对方要害,蓝衣少年不得不招架,身子无从借力,只能离开柱子往下落,他把衣服一解,两手撑起衣摆,经风一吹,在空中奋力滑翔,慢慢飘向擂台。底下人见他有勇有谋,齐齐喊了一声。小旋风似乎早就料到如此,直直朝着蓝衣少年扑了过去,速度快了一倍不止,一掌劈在他身上,蓝衣少年痛得哇哇直叫,噗通一声摔倒在台上。小旋风稳稳落在旁边,又一脚把那少年踢下了台。台下暴起雷鸣般的呼喊声,似乎小旋风已然拔了头筹。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远远射去,带着啸声,追风逐雷,迅如流星,死死盯住了小旋风。呼喊声瞬间消失,都在看小旋风的反应。那支箭来得好快,小旋风刚解决完蓝衣汉子,这还没转过神,箭就到了眼前,直奔胸口而来。他情急之下竟没躲闪,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垫在胸口,那箭撞向匕首砰的一响,小旋风连连后廿几步,终于捡回来一条命。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急,又是一箭射去,小旋风站那一动没动,似乎已放弃了机会。那支箭蹭一声扎在小旋风脚边,箭尾插入木台嗡嗡摇晃。忽然又是几箭,接二连三扎在小旋风四周。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除了第一箭之外,后面的几箭都没杀意,只是刻意封住了小旋风的脚下路数。看来射箭的人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小旋风脸色阴沉,大声喊道,识相的上台来比划,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台下远处角落一阵骚乱,呼呼啦啦人群慢慢分开,从里面走出一人,挎着一张铁弓,背着一只箭筒,步履缓缓,他大声说,你已经是强弩之末,认输吧,免得再吃我几箭。

我们刚亲眼瞧见了那人的箭术,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不是他故意相让,小旋风身上估计早就长满了窟窿。小旋风心里应该也明白,自己身手不赖,但也挡不住人家神箭。

小旋风说,让我认输可以,但是你得再露两手,让我心服口服。

那人慢慢走到台上,我在下面看得明白,他面目刚毅,两只眼睛黑得发亮,星子一般,隐隐带着寒芒。

他说,在下张摇,所练箭术叫作对眼穿,你想见识,那我就让你见识。

小旋风说,恭敬不如从命。

张摇向着台下众人说道,各位,请你们把手里的铁碗抛向空中。

大家似乎都明白了张摇要干什么,纷纷将铁碗往上扔。从下面看,一只只碗在空中像虱子一样,蹦蹦跳跳。

张摇抬手就是一箭,叮叮两声,一只箭将两只碗穿在一起,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了下去。台下众人纷纷叫了声好。

小旋风这时不再神气,朝张摇抱拳施了一礼,说,我认输。然后走下台去。

张摇默不作声,又在台上等了一阵,没有人再上来。

云海走到场下说道,还有人挑战吗?如果没有,张摇就是…

话没说完,有人喊道,谁说没有?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图南。跟我想得一样,他等到最后才上场,只是这个张摇的箭术如此惊人,他怎么来抗衡呢?

图南上来问道,敢问云海大师,如果我胜了这个射箭的,就能做兵器库的守卫者了?

云海说,不错。

图南说,那这样我就能做梅姑的徒弟了?

云海说,当然,而且还能学习通灵术。

图南说,好,多谢云海大师。说完,看了眼张摇又说,你拿手的本事就是箭法,如果我能破了你的对眼穿,就算赢了你,如何?

张摇说,一言为定。

图南说,刚才你射铁碗,看着不错,但那都是死物,算不得本事,不知射活物的话,你是不是也有这能耐?

张摇哼了一声说,在下五岁练箭,练的就是活物。

图南说,那就请张大神箭手先露一手如何?

张摇说,没问题,只是这活物哪里去找。

图南笑笑说,我不就是活物吗?

张摇说,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图南说,想让我死得先等一等。转头朝向云海说道,云海大师,可否施展通灵术,唤一只鸟来。

云海没有说话,右手握着铁杖,突然一晃,耳边似乎响起一阵轻灵的叫声。再抬头看去,天上竟然出现一排大雁,摆成一个人字,自南向北飞去。通灵术果然不同凡响,在我们震惊之余,图南说,张大神箭手,请开始你的表演。

张摇弯弓搭箭,想也没想就照着大雁嗖的一声射去,其中一只大雁应声而落。许久之后,护卫从远处拾来,在擂台上向我们展示,那只大雁被一根箭从右眼穿过,左眼穿出,一根箭穿透两只眼睛。这应该就是张摇说的对眼穿了吧。

张摇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图南说,本事不错,但是你这种箭法,我能破。

张摇说,话别说太满,你如何破?

图南走到木台最东侧,再多一步就会掉下去,他说,我就站在这,你站我对面,在最西侧向我射箭,如果我能躲过或者挡住,是不是破了你的箭法?

张摇说,大言不惭,这么近的距离,你死定了。

图南说,先别管我的死活,如果射不中,你认不认输。

张摇说,好,只要你能躲过,我就认输。

我的心砰砰乱跳,不明白图南怎么会这么选择,张摇的对眼穿如何了得,大家有目共睹,图南就在旁边看着,心里也该更加明白,既然明白还要做这种赌局,难道是蛇毒发作,毒傻了脑袋?

张摇可不像我一样对图南心有怜惜,他就站在图南对面的位置,左手持弓,右手捏着一支羽箭,他说,准备好,箭来了。说完搭手就是一箭。

这箭射得看似随意,但我想里面应该藏着他多年来练箭的经验,况且两人的距离还那么近。那支箭发出尖厉的声音,沿着一条线,直奔图南眉心。眼看就要射中,图南突然伸出右手抓住了箭尾,那支箭就停在图南面前三寸之处,再也前进不了一分一毫。台下突然一静,继而沸腾起来,我也跟着大喊大叫。

张摇一脸惊疑,站在台上一动不动,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图南扔掉箭矢,向台下鞠了一躬,走到张摇面前,低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张摇愣了一阵,然后说道,我输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梅姑的徒弟,梅山的兵器库守卫者。

云海大师把令牌塞给图南说道,恭喜你通过选拔,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接下来几天你要随我进入梅山,师傅会安排后续的事情。又向着台下的梅原人说,大家都散了,多谢各位的捧场。

我们离开大殿的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气温低了一些,夏季的炎热仍让人觉得烦躁。出了山门我才发现,半山腰削出了一面墙壁,中间雕刻着一架宝船,上面一阶一柱,一门一户,无不雕镂着精美花纹,门扉和侧窗上面又刻着人物,写着小字,看模样或许是神仙人物,传奇故事。宝船上方挂着明月云朵,似乎是山石原本形态,天然生成。满天繁星比较奇特,有些暗淡,有些荧光闪闪,真如天星一般。宝船前方尽是猛禽走兽,以蛇居多,犬牙交错,看到这里突然有了诡异之感。

我随着梅原众人慢慢离开梅山,沿着原路返回。夜晚来临前的道路分外漫长,就这样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爬上一处山坳,向南望去,梅原河静静地卧在那里,岸边疏疏落落长着果树,绵延河两岸,果树上点着果子,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

我坐下来歇了一阵,又想图南留在梅山不知道会有什么遭遇,不知道梅姑会不会为难他。但是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相信图南遇到什么事情都能轻易拆解掉,他心底有着无尽光明,一望无际,能给人带来希望,能让人甘愿追随他而去,就如他自己所讲,他不属于梅原。

夜幕终于降临,星汉天流,山雾犹轻,大地微微跌宕,连绵无尽。

五、真相

图南从梅山回来时,已经过去了十多天。那天晚上,我正在家睡觉,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梦见梅原着了大火,所有人都往外跑,但是都不知道往哪里跑,就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我身上的衣服也都烧没了,眉毛也只留下一只。乱跑间,灵机一动,跳进了一只水缸里。还没凉快一会,水里突然涌出一堆蛇,缠着我的脚,缠着我的脖子,我大喊大叫,慌忙用脚蹬,用手扯,想把蛇从身上拽下来,忙活半天还是没用,几条蛇在我脖子上越勒越紧,我没法呼吸,一下醒了,发现一个漆黑的人影正坐在桌前。

我吓了一大跳,在被窝里没敢吭声,又在被窝里摸了摸,没有发现一条蛇,闭上眼睛又睁开,那人还在,我才知道刚刚的大火和蛇都是梦,现在不是了。

那人好像发现我醒了,他说,做噩梦了?

我一听是图南,长舒了一口气,我说,你神经病啊,半夜来我家吓唬我。

图南说,起来别睡了,跟我走。

我边穿衣边问,去哪。

图南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我跟着图南出了门向西走去,不一阵来到四排梅附近,前方梅树繁茂,草长虫鸣,环抱一个小潭,四周站满了人,有人举着火把,有人在地上燃着松明柴草,大多数人提着灯笼,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有的粗鄙简陋,有的做工细致,看来梅原确实有很多手艺人。灯火忽明忽暗,映照在各人脸上,奇幻莫名。

我环视了一圈,看到小旋风,张摇,那天擂台上的蓝衣少年,打铁匠,全都在这里。还有梅原其他人,我认识的小牧童,不认识的数百之众,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飘飘,有的窄衣短打,唯一相像的就是年纪,几乎都在我这个岁数。他们或站或蹲,互相交头接耳,嗡嗡说个不停,见到图南和我之后,就都住了口,一下安静下来。

图南说,各位,感谢你们前来。

人群里有人说道,图南大师客气了,往后咱们梅原还要靠你照顾。

我不禁一呆,不知图南什么时候跟他们有了交情,他们还称图南为大师,仿佛真的跟云海平起平坐了。也难怪,梅姑的徒弟自然高人一等,既然跟云海同门,地位自然一般无二。

图南说,那天梅山擂台,我运气不错拿了彩头,其实依我的本事,打铁我不如铁匠,论功夫,我不及小旋风,骑马射箭更是跟张摇有着云泥之别,就算比其他的,插秧种田,针线女红,我也排不上号,但是我依然要争取这个位子。

张摇说,图南大师过谦了,我箭法再好,也比不上通灵术。说完,四周许多人都是啊的一声,显是听到了通灵术三字颇为震动,他们没想到竟然有人在梅山之外就学会了通灵术。也是,如果不是通灵术,试问,在那么短的距离之间,谁能挡住对眼穿绝技的杀招?

图南摆摆手说,我这么做只是想回家。

我想这里的人除了我之外,没人明白图南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旋风说,大师这下可以放心了,以后你的家就在梅山。

图南说,其实我上梅山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梅原所有人。

小旋风说,那我们就在此预祝图南大师,早日继承梅姑的本事,为我们向天借命。

图南没有接他的话,又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众人,他说,不知道这里的人,有谁去过森林。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来了兴致,纷纷说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有人说,进入森林之后,有人出来过,不过出来后人就变了,眼神空洞,就像灵魂缺失,变得痴傻,常常半夜嚎叫,或者不言不语,成了哑巴。有人还算正常,也都说忘了来路,怎么又出来的,却想不明白,只劝大家不要再去,里面有无限可怕的景象,或许会见到无数豺狼虎豹,互相撕咬,血腥可怖。或许会见到滔天大火将森林燃烧殆尽。又或许会见到森林里遍布荆棘,地壳破裂,岩浆喷发,伴有洪水冰川,汹涌而来。我听得有趣,明明是一片森林,怎么会看到岩浆,又看到洪水呢。

正在这时候,图南给大家揭开了一个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我早就听过,就是森林为什么进去就出不来,那是因为有人故意不让我们进去,换句话说,是不愿让我们出去,不愿让我们离开梅原。我们的家不在这里,我们应该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那里的人从小就健健康康,不会到十八岁就得病,更不会因此衰老而死,那里每一个人都能活到七十八十。图南这次所说,跟上次的猜想不太一样,那次给我讲了几次故事我就信了,而这次他已经去过梅山,获得了更多的消息,再讲起来更是旁征博引,许多上次不确定的事情,他都找到了可靠的答案,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顺着他的思路一点点想过去,每一个猜想,每一个假设,每一处推理都严丝合缝,无比契合,他把我们本该拥有的生活,一块块拼凑出来,摆在我们面前,让人无限遐想。

所有人都听得长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小心翼翼。我想他们应该都会相信图南说的话,就跟我一样,宁可去相信的,因为谁也不想蹲在梅原受衰老的罪,哪怕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只是图南这次更确定的猜测,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为了让梅原人相信,故意凭空编造了一些东西,这就不得而知了。

图南歇了一阵,喝了几口潭水,他又说,梅原上千年的历史,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个问题,所以我刚刚说的这些,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许那些活到七八十岁的传说,真的就只是传说呢,我们现在拥有的只是这些推想,而我们面对的是强大的梅山,他们有军队,有兵器,不说梅姑,就只一个云海,我们可能都不是对手,如果我们放弃这个想法,还跟以前一样活在梅原,虽然只有三四十年寿命,但也能静静地活下去,甚至过上舒适的日子,只不过相比而言时间短了一些。反过来说,选择回家这条路,与梅山做对,可能就是一条死路,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死伤再所难免,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所以到底是选择虚无渺茫的长寿世界,还是选择活在当下,平安度过三四十年,是留是走,咱们要赌上一赌,不知各位的意思如何。

周围的人渐渐话多起来。

张摇说,我这个人从小练箭,练眼力,练膂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自视甚高,终于练成对眼穿,我有自信我这本领无双无对。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原来我也能健康长寿,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如果不知道这些,我箭法再高,也都是个屁。从今往后,我张摇,只听图南大师调遣,为了回家,我愿意身先士卒。说完,他屈膝向着图南拜了下去。

小旋风也说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觉得应该拼一下,梅山虽然深不可测,但我这身武功也不是白练的。说完他也朝着图南拜了一拜。

周围其他人呼啦啦跪了下去,大家齐声喊道,听图南大师调遣。

我站在那,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很是尴尬。

图南说,大家都起来吧。

等所有人都站起来,图南说,要回家得从长计议,森林里摆着阵法,毫无疑问我们要先解决这件事,但这玩意没有人懂,只写在了书上,当然也有可能书上都没有,所以到梅山偷书是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这可能是一件毫无用处的事,不管有没有用,我们都得尝试一下。而这件事只有我一个朋友合适,他叫言。说着,图南把我介绍给大家,又吹嘘了一番我的记忆力。

图南又说,偷书的目的是为了得到里面的阵法,所以只需记住阵法就行了,毫无疑问言是这方面的最佳人选,毕竟身上带着一本书太过危险,又或者书被毁掉,那我们也只能干瞪眼,只有把阵法记在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小旋风说,我可以和言一起偷偷潜入梅山,两个人互相照应总好过单枪匹马。

我感激地向小旋风微微一笑。

图南说,没这个必要,两个人更容易被通灵术发觉,所以两个人反而比一个人危险。

我不禁向图南瞪了一眼。

图南说,我随云海到了梅山,暗中观察过护卫兵的动作,共有两队护卫看护书房,他们并没有门前站岗,只是在周围来回走动巡视,若要悄无声息进入书房,只需等巡视的护卫前脚走,后脚就能进去,不算难事,只是需要打开书房的门锁。说到这,图南掏出那支令牌说,书房和兵器库都让梅姑下了禁制,只有正常开锁才不会被发现。好消息是,梅姑当天就把兵器库的令牌给了我,她能信任我一个新人,还算比较敞快。其实这块令牌最大的用处,就是兵器库的钥匙,我打探过,书房的门锁与兵器库一样,钥匙也是这种令牌,只是纹路不同,我已经偷偷拓了出来,只需比照纹路重新打造一枚便可,这就需要看咱们铁匠的手段了。

那铁匠走上前来说,图南大师放心,这令牌交给我就好。

图南把令牌递过去说道,多谢。顿了一顿,图南又说,刚刚我们讨论的是言已经进入梅山的情况,但是要进梅山可不容易,这就需要各位的帮助了。

大家齐声说道,听大师安排。

图南说,梅山三面城墙全都有重兵把守,为了让言能顺利进入梅山,我们要做的就是吸引护卫兵的注意。

张摇说,咱们大伙一起攻打梅山,逼迫他们出兵,越乱才越有机会。

其他人纷纷叫好,似乎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图南说,不妥,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冲突,战斗不是儿戏,我也不想事情还没开始,就有人先死。咱们只需装装样子就好,所有人一起在梅山城前向梅姑请命,让她传授通灵术,她当然会当咱们疯了,一定不答应,越不答应,咱们越是假装胡闹,这么多人,他们也会害怕有人闹事,调遣护卫来平息骚乱也就顺理成章,这时候梅山城内空虚,正是偷入的大好时机。

第二天,图南领队,我们一伙人轰隆隆向梅山走去。途中铁匠交给我一枚令牌,黑乎乎的,长约三寸,状如桃心,一面刻着一条蛇,一面刻着一个灵字,如果不是图南说这就是钥匙,谁也不会往这方面考虑。

图南递给我一张地图,说,这是我凭借记忆画出来的,方位不会大差,照着走不会出问题,再者,城内很大,到时候你自己多加小心。

我把地图折起来藏进衣服里面。

我问,到底什么书才会记着阵法,这阵法叫什么名字,这些我都不知道,别到时候瞎忙活。

图南说,等会我问问老天爷。

我说,当我没说。

半天之后终于到了梅山脚下,通灵日那天去过的练武场就在前面,远远看去,刻有宝船的山壁依稀可见。

图南说,梅山城就在后面,咱们绕过去。

众人又从北折向西去,走了一阵看见数丈高的城墙,太阳底下,城墙亮了不少,上面站着一排护卫兵。图南一招手,所有人都停了脚步。他扯开嗓子喊道,梅原人在此,请梅姑出面。

其他人跟着同声喊道,梅原人在此,请梅姑出面。

我往后看了看,约有数千之众,比通灵日那天来的人多了几倍。这么多人一起大喊,声震山谷,如平地炸雷,龙啸山林。

不一会,云海出现在城墙。看到这么多人,也吃了一惊,他说,图南你做什么。

图南笑笑说,师兄别来无恙,我们只是想见梅姑。

云海说,胡闹,有什么事你跟我讲。

图南说,只怕师兄未必能办,咱们这些人没别的事,就是都想学那通灵术。

云海说,你可知梅山的规矩。

图南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梅原人个个受制于天威,十八岁便无法自保,就这会不知又有多少人老去,既然通灵术能救命,何不让大家学来自救。

云海说,通灵术已参天道,岂是谁都能学会。

话没说完,下面就有人喊,凭什么你能学会,我们就学不会。又有人喊,你是怕我们学起来比你还厉害吧。

人多口杂,吵闹声越来越多。

云海说,图南你快把人带走,师傅怪罪下来你承担不起。

这时,张摇开弓一箭,正射在云海面前,箭矢深深钉在墙上。

云海脸色陡变,说道,谁胆敢再闹,别怪我不客气。

梅山大门缓缓打开,里面奔出几队人马,全都铁甲在身,银枪在手。

图南附耳对我说道,跟大牛一起走。大牛从身后出来,我们二人慢慢退出人群,来到城墙另外一侧。大牛身上盘着一捆麻绳,他解下来一头栓住我的腰,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他说,下了墙扯三下绳子。

我说,我怎么出来。

大牛说,到时候我会把绳子丢过去。他抓起我后背的衣服,抬手往上一扔,倒像在扔一坨牛粪。

我腰间一紧,感到一阵疾风,人就到了墙上。我慢慢抓着绳子蹬着墙壁下去,落在实地,松了绳子,扯三下,麻绳瞬间被收回去。

我四处望了几眼,已经没有了护卫。打开地图找到书房的位置,记在心里。蹑足绕过两处大殿,忽觉凉风拂体,收掉一身粘汗。隐隐又听得水声,鼻尖嗅到阵阵幽香,仿佛奇花嘉卉随水流了过来。这梅山庭院,果然大有山林野处的意境。

又走一阵,渐渐水声愈喧,绕过一条花径,循声注目,只见苍翠蔽天,风吹林开,横斜树影间绰约露出一角石屋,我记起地图所画,这石屋处就该是书房了,只是没想到附近的景观竟然如此清幽。走了半里左右,已看到石屋全貌,中间一块匾,写着梅山书房四字,两扇门紧闭,当中挂着一把锁。那书房依林而建,只有一层,横直六七丈光景。我伏在草里等了一阵,一队护卫缓缓从书房前走过。

四周了无声息。我急忙出来,拿出令牌开了门,进了书房。只闻书香扑鼻,满眼重重叠叠,不知藏书几万,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光明亮堂。我缓缓走过去,中间一道书架,上面写着「道藏」,抽出几本,里面都是一些怪异的符号,一个也不认得。往左边看去,是「佛经」书架,同样也是不认识的文字,看得头晕。再往左是「藏密」,仍然如读无字天书。我只好往右看去,一架写着「诸子经传」,一架写着「诗文史籍」,还有「医典」,「山河地理」,「算术」等等。每一架都有几百上千部书,不知有关阵法的书在哪里,又不能一本挨着一本看。转了一圈,靠墙的书架上写着「梅山笔记」,我不禁心里一喜,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纸张古旧,颜色泛黄,上面没有名字,翻看一阵,里面许多线条潦草的图画,与那石壁上颇有几分类似,有一些文字中间夹杂着符号,也几乎不成句。再看另外的书,也是没有名字,字画粗劣,似乎是人手所写。翻了一阵,其中一部书里写道,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却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再往后是太乙生三才,三才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再分八八六十四乾坤,所谓八阵。看这明目似乎跟阵法沾了边,继续读下去,上面又写,按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旁边不知是谁用笔写着注释:相生相克,变化万端,误入其中,自断其路,能当十万精兵。下面又写着,可参阅《易经》。我不禁喜出望外,这本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吧,还好书倒不厚,看起来不花时间。于是一字一字看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本书已经看完。又在旁边找到《易经》,很薄的一本,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看完。我闭眼想了一会,内容大都记得,只是意思上不太明白,只好等出去背给图南听,让他自己揣摩了。

我把书放回去,正要离开,突然看到旁边书架层板上有个突出的东西,靠近一瞧,一只八角形的器物,上面有凸有凹,参差不齐,很是奇怪。我用手摸了摸,冰凉如铁,稳稳固定在板上,左右一碰,竟然能轻易转动。我顿时来了兴趣,踮起脚细细一看,上面这些图象似乎在哪看过。想了一阵不禁叫出声来,刚刚看过的《易经》里面就有,图形正是先天八卦,只是上面的方位已经错乱,怪不得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来。这八卦的方位大有讲究,比如对应兑卦的符号就是西方,而震卦则是东方,我慢慢将东西两个方位对上,没成想其他方向已随之自动归位,忽听得咯咯有声,似乎是齿轮转动的声音,书架突然缓缓向左移动,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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