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故事投稿：《通灵术》
通灵术
作者：朱愚
楔子
是的，我是梅原记忆力最好的人。
我从懂事起，就能清晰地记住梅原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我记得吃过的每一顿饭，碾死的每一只虱子的样子。我知道梅原下过一百三十四次雨，有四十五次暴雨，淹过九十六亩田。我记得小牧童喜欢骑在牛背上吹笛子，两腿还不停地荡着，她一共吹过八十八种曲子。我忘不了父母相继老去的样子，旁观过别人短暂的一生，看到过太多人死去。
我在梅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但凡去想，它们就像梅原河里的水一直流淌，无比清晰。在我眼里没有空白，就算睡觉，我也记得梦境的样子。
只是那时我并不清楚这本事的用处，更不知道我一直在扮演什么角色。
直到那天遇到了图南，我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仿佛看到了未来，没有多么美好，而是它的糟糕程度，我恰好可以忍耐。
这一切，要从父亲衰老那天开始说起。
一、相遇
父亲衰老时刚过隆冬，我正站在山顶朝着南方远望，那里卧着一片远古森林，里面老树参天，枝丫繁密，黑压压一条粗线，从东方横着划向西方，死死截住梅原的气运。
小牧童在山脚下，远远看来就是一个黑点。她不知爬了多久，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她朝我喊，老啦，老啦。
等我回到家里，父亲已经站不起身，脸色和山一样是黄褐色的，粗厚的衣服也没遮住他的瘦骨，半天吸不了一口气。我没想到他老得如此之快。
我说，小牧童，你帮我先照顾父亲，我去梅山，求梅姑施法再救父亲一次。
小牧童说，别傻了，梅姑早就说过，通灵术只能提升一次寿命，如今伯父已经活了三十七年，在梅原算是高寿了，你也不要太难过。
我说，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父亲死掉。
小牧童说，你要真有心，就找个喜好练出来，以后拜师梅姑，学那通灵术造福更多的人，我想伯父就算死，也会替你高兴。
父亲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小牧童说的话让他有了生气。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一丝温热。
我思索着小牧童说的话，对梅山的向往鲜活起来。
梅山是一座城，就在梅原的最北方，那里群山耸立，千山竞峰，梅山城就建在山脚下，固若金汤，梅山的主人掌管着通灵术，我们都称她叫梅姑，不知道她活过了多少年。
传说梅姑能和动物说话，也能跟鬼神交谈，甚至可以超脱凡身，自身寿命无尽无际，这就是通灵术的可敬之处。梅山早年定下，每年的夏至就是通灵日，在这一天，十六岁以上的人可到梅山集合，由梅姑作法，施展通灵术，为大家洗经伐髓，祈福上苍，向天借命。
因为梅原人到十八岁就会突然衰老，先是眼角布满皱纹，慢慢牙齿松动脱落，耳聋眼花，有人还会驼背，身体萎缩，逐渐垮掉，全身褶皱如沟壑，须发皆白。一直到死亡，也还不到三十岁。
自从梅姑的通灵术问世，梅原人世世代代都会到梅山膜拜梅姑，让她替自己向天借命，暂缓衰老，这样便能多活十年之久。
跟其他梅原人一样，父亲十六岁那年受到梅姑指引，经通灵术洗经伐髓，身体强健如牛，熬过了十八岁的自然衰老，一直撑到今天。都说通灵术接引天庭，暗通鬼魂，奥妙无穷，现在看来，果真有点门道，如果我能拜师成功，也学会了通灵术，或许可以救更多人。只是这么多年，梅姑仅收了两名弟子，一位叫云停，一位叫云海。
我说，拜师也要等到通灵日，我想先去森林。
小牧童显然激动起来，她说，你疯了，森林是随便进的吗？
我说，有什么好怕的，我早就想进去看看了。
小牧童说，你逞什么能。不知多少年了，那些进入森林的人，没有一个能安全出来，一个都没有，那里比梅山都要危险。
我说，怎么没有，去年还有几个人活着出来呢。
小牧童说，有什么用，全都傻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说，你才多大，见过几个人。再说了，凭什么只有梅姑可以长生不老，都说她的本事就是从森林里得来的，那我们为什么不行。
小牧童说，这都是传说，子虚乌有的事。
我说，那也要试试，我要救我父亲。
第二天，我骑着快马朝着森林奔去，也是那天，我遇到了图南。
图南下巴瘦削，鼻骨挺拔，看年岁跟我相差不大，直挺挺晕倒在地上，旁边歪着一个竹笼，我悄悄打开看，里面一条细小的蛇，通体暗青，不时地吐着信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整个梅原只有在远古森林里才能见到蛇。
我探了探呼吸，还活着。摇了几下，人便醒了过来，眼神朦胧。
我说，你晕倒了，是我把你救醒的。
他说，蛮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言，欲言又止的言。
他说，你好，言，我叫图南。说完挣扎着坐起身子，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提出那只竹笼说，在找这东西吗？
图南说，没有，不过它还在就好，对了，你到这里做什么，想进森林？
我说，当然。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早进去了。
图南冷笑一声说，本事没有，胆子挺大，你没听过森林的传说吗。
在我们身后就是巨大的远古森林，气氛冷冽，阴森可怖，像似张着一张大口，随时都会把我们吞进去一样。
我往里瞧了一眼，说，当然听过，别人回不来那是他们笨，我可不笨。
图南说，你有什么本事，说来听听。
我说，过目不忘。
图南发了一阵呆，说，言，今天谢谢你救了我，作为答谢，我要告诉你，以后还是不要尝试进入森林，千万不要去，你过目不忘的本事在里面派不上用场。
我说，不行，我要救我父亲，他已经衰老，快撑不住了。
图南说，森林里没有救人之法。
我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图南默不作声。
我把竹笼递给图南，起身朝着森林走去。
图南突然问，你看过书吗？
我确实被图南这个问题吓到了。书这东西，普通梅原人根本无法得到，我们平时学文识字，也只是先生以口代传。只有梅山才有书，那里有座书房，却从不允许别人进去。很多年前，有人偷偷拿了梅山的书，被发现后受了极刑，哀嚎三天三夜才死，尸体挂在城门，似要告诉梅原所有的人，梅山的书，可不敢乱动。
我回头说，想什么呢，只有梅山才有书，普通人连梅山都上不去，又有谁看过书？
图南说，我看过，书上写了，森林不能进。
我说，你就吹吧，你看过书，我还会通灵术呢。
图南说，我没有必要骗你，过段时间我还会去找你，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再会吧，言。
他什么都没有透露，就提着竹笼离开了。
我本来还想继续完成探险森林的壮举，听他这么一说，倒也变得犹豫，虽然初次相识，图南给我的感觉并不像坏人，他也没有理由对我使什么绊子，况且提醒我不进森林，于情于理都带着善意。
我正犹豫间，小牧童骑马追了过来。
她说，伯父走了。
那瞬间，身体里的血液闹了起来，令人烦躁不安，仿佛年年梅原的风雨，日夜山谷中的暗流，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
大约过了十来天，图南才又找上我。那天下了细雨，他穿着一件破损的蓑衣，戴着斗笠，像个老农。见面就要水喝，捧着瓢往嘴里灌。
我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图南喘了口气说，嘿，本事大吧？
我说，切，谁稀罕听。
图南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我说，什么事。
图南说，你先把门关上。
我看了他一眼，想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还偷偷摸摸。但还是过去带上了门。因为下雨，屋里就有些暗，我又点亮了油灯。
图南坐下来说，先给你讲个故事。
我搬来一个凳子，坐下对图南说，讲吧。
很久以前，有个国度人口众多，兵多将精，钱粮充足，繁荣昌盛。突然有一天，他们的王跟众位大臣讲了自己一个鸿大的愿望。王认为，世间一定存在某种仙药，能让人长生不老。于是下令，派遣大臣去寻找仙药，好让自己寿与天齐。但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去做。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叫梅应章。王不禁龙颜大悦，赏了梅应章数不尽的钱财。直到三十年后梅应章才回来，而且是两手空空。王很气愤，要当众用刑，结束他的小命。梅应章不疾不徐地说，大王，老臣费尽心力在北国流浪多年，终于寻到一处神山，上有古树开花，灵气盘旋，这是仙丹出世的征兆。老臣本应不遗余力去取得仙丹，可此事并非老臣不尽心，实乃神山藏有无数青蛇精，口吐毒气，尽灭生灵，老臣肉体凡胎，不敢进得半步，除非带兵出征，并上供天神，才有回旋之地。王说，我们最不缺勇敢的兵士，派遣兵力不在话下，只是不知天神如何上供。梅应章说，这个不难，只需一百对童男童女即可。梅应章第二次出征，带了一千名骑兵和一百对童男童女，每个士兵都是王亲自挑选，配备最好的武器装备，而且挑了一百位最美的女人，供他们消遣。梅应章热泪盈眶，发誓一定要把仙丹平安带回。就这样，寻丹大军一路浩浩荡荡向北出发，只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直到王衰老死亡都没有回来。传说梅应章全军覆没，客死神山，尸体都喂了蛇精。
我承认，我被图南讲的这个故事打动了，但我还是对他说，没啥意思，我们不也一样做着类似的白日梦吗。
图南点点头说，说得不错。一切都空空如也，可就是挡不住人的热情。
我长长叹了口气。
图南说，你曾说你能过目不忘，我不信。
我说，少见多怪，这种本事万里挑一，你没见过当然不信。
图南说，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我说，爱信不信。
图南说，你要是能把我刚才讲的故事再讲一遍，我就信。
我心里动了动，感到些许自豪，果然还是受不住激。我说，小菜一碟，你听好。
我把寻丹的故事一字不错，又讲一遍。连中间图南停顿的地方也分毫不差，甚至他清嗓子的字眼也模仿了一遍。
图南听我讲完久久没动。
我盛出两碗前一天剩的米饭，一碗递给他，一碗自己吃起来。
图南说，既然你记得那么清楚，难道就没发现这个故事有什么问题？
我说，问题就是听一遍讲一遍，消耗了我很多气力，得用米饭补回来。
图南说，你别就知道吃。梅应章第一次寻丹，过了三十年才回来，也就是说，他活了至少四五十年，因为能做大臣怎么也得二十岁左右吧。所以，以前的人活到七十八十应该不是问题。
我说，这可是故事，作不得数。
图南说，这不是故事，这是史书。
我愣了一下。我问，你果真看过书？在哪看到的？
图南说，在森林里发现，看完就立刻毁了。
果然跟我想得一样，他上次晕倒在森林附近，我就猜到他肯定进去了。但我还是问道，你进过森林？
图南说，不止一次。
我心里豁地裂开一道口子，正有许多光照进来。
我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图南说，森林的事，以后再讲，咱们先说说梅原，这里可能另有隐情。
我说，这能有什么可疑的？
图南说，我怀疑梅应章跟梅原大有关系。
我细细想了一下，说，我就姑且信你真看过史书。书上说梅应章全军覆没，难道他们并没有死，只是躲了起来，就是躲在这梅原，梅原人就是他们的后代？
图南说，你还不笨嘛，这很有可能。而且我觉得梅原人以前肯定也不会十八岁就衰老，也一定不止能活三四十岁。由于某些不可控的原因，所有人受到什么攻击，全都患了病。
我说，假如真的这样，可这病连通灵术都束手无策，或许真就无药可治了。我今年十六岁，如果不让梅姑借命，再过两年我也会开始衰老，你看上去跟我一样大，咱们命运都差不多。
图南说，如果史书上的事是真的，那么至少在进入梅原之前，人都是正常，没有病的，反而来到梅原就容易衰老，而且还能一代一代传下去，这么邪门的病，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说，你想说什么？
图南说，如果我们不在梅原，就变得正常了呢。你也知道，梅原的地形比较奇怪，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高山峭壁，就算手眼通天，也难以逾越，所以出入梅原的唯一途径就是南方的森林。
我说，你想通过森林，逃离梅原？
图南的脸色正了起来，他说，不是逃离。也许我们原本就不是梅原人，我们的家就在外面，只要平安走过森林就能回家，然后健健康康活上七八十年，甚至一百年，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突然鼻子发酸，隐隐觉得图南正在用力拉开什么序幕。
图南说，言，我是一定要出去的，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告诉别人，等过一段时间我再来找你。说完他就出了门。
我想再打听一些事，可没再好意思，也没多余的心思去问，我心里正在被回家的念头冲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