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并非独一无二

Christine Webb新书《傲慢的猿》挑战人类优越论，揭示动物独特感知与情感，呼吁以谦卑与敬畏重新审视自然。

夜晚，你独自走在街头，迎面走来一人，表情模糊。是愤怒，还是沉思？你的判断或许取决于日常所见的面孔。如果愤怒表情司空见惯，你可能觉得他只是在认真思考；若周围多是友善笑脸，你或许会认为他怒气冲冲。这种现象有个名字：流行诱导的概念改变。研究显示，常见的情景会重塑我们的判断基准。常看到愤怒面孔的人，面对模棱两可的表情时，倾向于不认为是愤怒。类似地，若身处腐败横行的环境，面对邻居偷税漏税，你可能不以为意。这种现象不仅限于情绪判断，还影响道德评估：当不道德行为司空见惯，人们对边界行为的敏感度会降低。

这种流行诱导的概念改变，揭示了“常态”的巨大力量。日常所见，塑造了我们对事实与价值的判断基准。这也解释了民主面临的挑战：若一个国家腐败加剧或自治实践恶化，公民可能对五年前觉得骇人听闻的事，今天却波澜不惊。常态的力量悄无声息，却深刻影响我们的认知。

Christine Webb，纽约大学的灵长类学家，致力于拆解“人类优越情结”。她质疑人类自视为万物之灵的观念，认为这不仅误导科学，还损害自然环境、民主抉择，甚至日常的人类生活。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曾感叹：“人类是多么杰出的造物！理性何其高贵！堪称动物之典范！”然而，Webb指出，人类并非最大、最快或最强。鹰的视力远超人类，海绵的寿命长得惊人，海豚的回声定位能力更是人类难以企及。她幽默地总结：“哈姆雷特有一点说对了——我们确实是个‘杰作’。”

Webb的研究聚焦于黑猩猩、倭黑猩猩、卷尾猴和大象，探索它们的同理心与安慰行为。比如，黑猩猩会安慰失去幼雏的母亲吗？在她的新书《傲慢的猿》中，Webb引入了生物学家Jakob von Uexküll提出的“环境世界”概念，描述不同物种独特的世界体验。她的两只拉布拉多犬Snow和Finley，每次散步时，总能感知到她无法察觉的气味与声音。蜂鸟能看见人类难以想象的色彩，大象凭借嗅觉在数英里外找到水源，猫头鹰能听到25英尺外老鼠的心跳。海豚通过回声定位，甚至能“看”到靠近物体的内部结构，仿佛能感知你的内脏。叉角羚能在40分钟内跑完马拉松，夜晚还可能看到土星的光环。这些例子如科幻般令人惊叹，提醒我们：人类的五种感官只是“人类感官”，而非全部。鲨鱼能感知电流，海龟能感应地球磁场，蟒蛇能捕捉热辐射。Webb用这些发现挑战我们以人类为基准评估其他物种的偏见。

以自我意识为例，科学家发现，三岁的人类儿童能通过镜子认出自己，而几乎没有其他物种能做到。但这真的意味着人类独一无二吗？研究表明，依赖嗅觉的狗能通过气味区分自己与他者，展现了另一种自我意识。Webb认为，以人类为标尺的测试存在偏差，因为每种物种占据不同的认知生态位，拥有多样的智能形式。她进一步指出，实验室的测试环境往往让动物感到痛苦与压力，难以展现真实能力。比如，圈养的黑猩猩看似不擅长分享食物，但在野外，它们会分享肉类、坚果和蜂蜜，甚至合作狩猎。牛、猪、山羊乃至鲑鱼，在自然环境中也远比圈养时更聪明、更快乐。

Webb如今将研究限定在庇护所和野外，专注于动物的情感世界。她发现，黑猩猩在同伴失去亲人或发生冲突后，会通过梳理毛发和拥抱来安慰彼此。她记录了一只黑猩猩母亲产下死胎后，群体成员紧随其后、安慰她的场景，这是动物安慰行为的首次明确证据。Webb认为，我们低估了其他物种的情感与认知能力，包括鸟类和甲壳类动物。进化以多样方式实现相似目标，比如甲壳类动物虽无视觉皮层，却能看见世界。她质问：为何要以人类为万物的衡量标准？

Webb并非想证明动物与人类相似，恰恰相反，她反对“像我们一样”的保护逻辑。她与哲学家Martha Nussbaum一致，认为物种的差异是美妙的，不应以单一标准排列高低。以人类为标尺的思维，是一种盲目，阻碍我们欣赏生命的多样能力。她呼吁以敬畏与谦卑面对自然，这种态度不仅带来更好的科学，也让生活更丰富。敬畏能让人减少自我中心，谦卑则是一种未被歌颂的美德，指引我们重新思考与生命世界的关系。她推崇“希望”而非“乐观”，因为希望拥抱可能性与不确定性，与谦卑更为契合。

Webb的书既是一系列令人震撼的科学发现，揭示动物如何思考、感受与行动，也是一场道德呼吁，倡导保护动物的福祉。她的观点与哲学家Jeremy Bentham的经典论述形成对话。Bentham曾说，动物的权利不取决于它们能否推理或交谈，而在于它们能否受苦。Webb认同受苦的重要性，但认为仅关注受苦过于狭隘。她提出更开放的问题：动物能做什么？这个问题不预设答案，鼓励我们探索动物的多重能力，而非仅减少它们的痛苦。正如人类的生活远不止免于痛苦，动物的幸福也应包含更多可能。

Webb认为，人类优越论是生态危机的根源之一。她批评实验室对动物的实验往往残忍，且因环境人工而结果失真。她呼吁停止将大猩猩、黑猩猩、狗或老鼠视为人类使用的对象。她还指出，人类优越论对人类自身不利，导致森林火灾、海平面上升、物种灭绝和疫情等危机。尽管因果关系复杂，但Webb的终极目标清晰：她希望人类重新找回对世界的惊叹，摆脱傲慢的桎梏，以谦卑与敬畏拥抱生命的多样性。这不仅是为了动物，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本文译自 Democracy Journal，由 BALI 编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