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05.14 , 16:06

故事投稿:《对眼穿》

作者:朱愚

我就是为了这个结局,才编的这个故事。

张摇收到一封信,只有四个字:张亭山,败。信从北京寄过来。

一阵风掠过,山上树林抖得很斜。山脚下落着一座宅子,四象圆通,绿瓦红墙 。张摇就站在院子门前,满目通红,握住信封的手,微微颤抖。张亭山是他父亲,信中说他失败,也就是父亲已经丢了命。

张摇问:刀疤叔叔,我要练到哪个地步才能报得了仇?

旁边的刀疤说道:对眼穿。

张摇说:这是父亲的境界,我要如何才能做到?

刀疤说:先练双眼聚神,后练双手合力。

张摇问:这样就能练成对眼穿,我就能报了仇,是不是?

刀疤说:不是。这是一流高手的境界。但这样练不成对眼穿。到底该怎么练,只有你父亲知道。

张摇不再说话,脸色平静,看不出是喜是忧。

一、劫持

张亭山十五岁开始射箭,第一天就射到一只狼。三年后,张亭山利箭所过之处,绝不走空,上可穿飞禽羽翅,下可透游鱼尾鳍,渐渐在方圆百里搏得一些名声,被称作神箭手。

那年山里来了伙强盗,被张亭山一个人一把弓,在山林里逐个射杀,当天晚上还顺带救下了刀疤。第二天黎明时分,二人下山时发现一头狼的尸体,凑近一看,一支羽箭从狼左眼穿入,右眼穿出,羽箭较平常箭矢细了一半,箭是张家的,这头狼,是张亭山与强盗交战时的误伤。

自此张亭山箭术又进一步。以往射大雁例无虚发,如今再拉弓,细箭能从比大雁更小的麻雀左眼穿入,右眼穿出,对眼穿。奔跑中能射中奔逃的兔子,也是对眼穿。刀疤在山林立了网,将猎物赶到一起,张亭山抬手一箭,两只狐狸倒地,双双对眼穿。

后来张亭山成了家,神箭手的名声也愈发响亮,越传越远。

往北两百里,有座山寨,号称威猛堂,头子叫赵猛,箭术惊人,听了神箭手的事迹,技痒,再加上艳羡对眼穿的绝技,想请张亭山来山寨做第二把交椅。

张亭山当即回绝,没留丝毫回旋余地。赵猛心头火起,趁张亭山外出之际,带人把张亭山夫人掳了去,想逼迫张亭山就范。

此时张亭山的夫人已有数月身孕,而且临盆在即。张亭山没敢耽搁,就带着刀疤,连夜赶到山寨,想把人偷出来。

二、练眼

张摇从小跟着父亲,却从没碰过弓箭。刀疤不解,张亭山只说不想孩子步他后尘。如今张摇刚到十岁,就没了爹娘。

父亲的遗命是,不要射箭。想要给父亲报仇,就得练习射箭。张摇根本就没作挣扎,便选择了后者。刀疤虽然跟张亭山是过命的兄弟,但终归局外人,张摇怎么决定,他不好插手,但报仇的事情,他答应张摇,一定会鼎力相助。

开弓射箭之前,要先练双眼聚神,这是张亭山传下来的法子。

山上时有野花盛开,张摇双眼紧盯着其中一朵。花的颜色深浅分布,花瓣形状延伸走向,花蕊收放形态,各种细节收入眼底。张摇如痴如醉,依此练了三年,从一朵到另一朵,从真实到虚空,心随意动,抬眼而望就能看遍漫山野花,不同的种类,不同的花姿,心如明镜,又像似看到了花香,看到了微风,蜜蜂从旁掠过,亦能知晓翅膀的扇动频率。

双眼练到这个地步,如点漆似露水。

转眼又到了春天。

刀疤点了十根蜡烛,排成一线。烛火飘忽不定,张摇定睛看去,灯芯或短或长,虽然藏于石蜡之内,目力过处,仍能清晰可见。石蜡或实或松,分布不均,细微处亦能辨别虚实。

张摇细细瞧着,算出其中三根烧至整支蜡烛的三分之二处,因灯芯断裂而灭,其中四根烧至四分之三处,因石蜡杂质偏多而灭,剩下三根可烧完化尽。

至此境界,张摇双眼灵动,聚神之路已臻大成。

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张摇伸了个懒腰,出门来到山前。抬眼看去,山气浓郁,生机盎然。阳光温和,天蓝纯净,飘着几朵白云。微风又起,卷起白云,忽地连变几个形状,待风过后静了下来,云朵竟隐隐似一张人脸。

张摇浑身一震,颤声喊道:爹爹,你在看着我么?

三、生死箭

威猛堂坐落于半山腰,易守难攻。张亭山心急如焚,一时静不下心,只好硬闯。刀疤劝不住便一咬牙跟了上去。

二人左右开弓,射倒几十人,最终敌不过威猛堂人手众多,失手被擒。

威猛堂中,赵猛一反常态,在堂中踱来踱去,又下令将二人松绑。过了良久,赵猛说道:久闻神箭手大名,赵某迫不得已用此下策,请神箭手莫要放在心上。

张亭山愕然不已,问道:我夫人怎样了?赵猛笑说:稍安勿躁。随后引领二人去了后山,夫妻相见不免痛哭流涕。眼见夫人无碍,张亭山放下心来,问赵猛到底所为何事。

赵猛说:我这威猛堂其实只是一处分舵,总舵在北京,称作快箭山庄。麾下五个堂口,威猛堂势力最小。山庄有个规矩,叫生死箭,每十年,五大堂口会各出一人比试箭法,胜者生,败者死,这里的生死是指整个堂口,败了,整个堂口就都没了,这就是生死箭。

张亭山觉得不可思议,问:这么多人命,就没有人管吗?

赵猛说:管?谁来管?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偌大一个快箭山庄,每年挣得钱,可养半个北京城。这世上的事,哪一样都离不开钱,山庄有的是钱,走的路自然宽阔平坦,出了人命可以算是大事,但在利益的驱使下,尽可大事化小,最后不了了之。

刀疤说:既然山庄有钱,怎么还搞这套生死擂台?这不是自损实力吗?

赵猛苦笑几声,说:山庄有一大块肥肉,首当其冲的,是山庄里的人,人很多,但获利的堂口就那几个,原本一开始比箭只是决胜负,后来逐渐演化成定生死,既可悲又可笑。得了好处的人,想得更多的好处,没得好处的人,拼了命的找机会,所以这生死箭立下来之后,不光没人反对,反而各个摩拳擦掌,到处搜罗人才,都在想就算拔不得头筹,也不能落在了末位被淘汰掉,这一被淘汰,就等于丢了性命。

张亭山问:赵堂主,是想让我帮你上擂台,比这生死箭?

赵猛脸色一正,说道:不错。快箭山庄,虽然高手众多,但没有哪一个高手能练成对眼穿,所以神箭手夺得第一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赵某不求名不求利,第一名倒不敢奢求,只求堂口里老老小小,能稳当地过日子,烦请神箭手出手,使得威风堂不被淘汰即可,救一救这里所有人的命。

说完,赵猛单膝跪了下去。堂口里的人随即扑通扑通跟着跪了一地。

四、合力

张亭山曾说:弯弓射箭,不比耍枪练刀,要这轻飘飘的箭矢,以动制静或是以动制动,总离不开两途,一是眼力惊人,二是气力悠长。

张摇花费四年光阴,练成双眼聚神,接下来练气力,练双手合力。

张摇身负血海深仇,对自己更是百般苛刻。他日日夜夜勤修苦练,白天立在山腰,手托百斤巨石,脚下立地生根,以此将气力灌注双臂。夜晚锻炼眼力,精研箭术。

春过夏来,山里雨水增多,张摇同刀疤合力将巨石移到山洪泄处。张摇仍是双手撑住巨石练习膂力,只不过现在又多了山中雨水的冲压,较以前又难熬了许多,练起来,效果也显著了许多。

如此练了一个月,张摇觉出双手力气大增,手持木棍横削竖劈,竟有轰鸣之声,开弓拉箭更为得心应手,不禁心下大喜。

张摇便一直练了下去,寒暑不问。再次拉弓射箭,羽箭疾驰而走,嗤嗤作响。到后来响声大了一倍,数月之后,箭矢响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嗤嗤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而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已有六年之久。

张摇这时再张弓引箭,已有张亭山之风范。弓开箭过,北归大雁应声而落,此箭术已直追父亲当年。他达到了双目聚神的状态,也到了双手合力的境界,却练不成对眼穿。

刀疤说,练不成对眼穿,就报不了仇。

张摇立在山巅,双目含泪。自己辛苦了十年之久,仍是窥不得门径,父亲的仇,不知何时能报。一声叹息,转身便要下山,眼前倏地一闪,一道身影出现在山脚院子门前,却又转瞬即逝。

此时的张摇,眼力凌厉绝伦,可说是无双无对,满山花丛林草,无不看得真切透彻,这道身影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在张摇眼里醒目扎眼。

张摇可以确定,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五、隐居

张亭山还在犹豫要不要北上参加生死箭时,张摇出生了。

刀疤说:救人一命,已是莫大的功德,这次生死箭如果成功,救的可不止一命,正好孩子出生,也算是做了善事,为孩子积德。

张亭山最后决定北上。刀疤留下照顾夫人和孩子。临行前,张亭山对刀疤说:善是一种选择,是发自内心的举动。为孩子积德,说明是有所图,这就是伪善。

三个月后,北京传来消息:张亭山,胜。

赵猛欣喜若狂,山寨大摆宴席,举杯相庆。又特意拿出三千黄金,赠予张亭山夫人。

张亭山最后的对手是快箭山庄精火堂堂主,箭术一流,可惜输在对眼穿的绝技之下。随后整个精火堂被屠戮殆尽,不过今年生死箭多了个规矩,以往末位淘汰制太过残忍,为了山庄的发展,今年开始,不再整堂灭口,可留参加生死箭者的后人一位。于是,精火堂堂主的儿子活了下来。

张亭山悔不当初,以为赢了就能保护赵猛的威风堂,却忘了游戏规则,不管怎样,总会有人失败,从而丢掉性命。威风堂里的人是命,精火堂的人就不是命了吗?

张亭山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突然觉得累到极致,不想说话,也不想崩溃,不太想活,更不想去死。

张亭山身怀对眼穿绝技的事情,在北京城传了开来。精火堂唯一幸存的人,堂主的儿子说,十年后下一届生死箭到来之前,要亲自报仇雪恨,邀战张亭山,既分胜负,也定生死,这件事也在北京传了开来。

张亭山心灰意冷,答应了堂主儿子的邀战。随后离开北京,接了夫人孩子,同刀疤一起隐居在山里。

六、试探

张摇在山里练功十年,除了刀疤就没见过外人。今天突然出现一个外人,张摇不惊反喜。当下不动声色回到院子里。

天色将黑之际,张摇在屋内盯着蜡烛一动不动。忽听屋外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又细又短,可张摇听来,却如雷鸣,心下诧异不已,脸上仍是波澜不惊。

张摇稍一抬眼,烛光透过面前昏暗,轻轻落在来人的身上,眉锁腰直,颈正背挺。来人并不高大,却身带无形压力,扑面而来。

突然之间,张摇再也感受不到压力。那人似乎消失了,他的精神气魄,如眼前烛火,轻轻摇曳,看似随时就会熄灭,却又绵绵不绝。

张摇懂得,两人相争,重在气势,自己在山里练了多年,早就习得增进精神气势的法子。于是,气灌双臂,精神收缩,凝如江心磐石,伫立激流之中,任由对手气势张扬,从他身边一一掠过。

山风忽起,脚下起伏震动,院子里的木门咿呀作响。

「你想练对眼穿?」来人的声音冷厉空茫,仿佛来自天外。

「那又怎样?」张摇的语调懒散中带了几分倦怠。

「你想释放自己?」来人嗤嗤冷笑。

「你想撑满弓弦?」张摇针锋相对。

「天地可不是弓弦!」来人轻蔑讥讽。

「你也算不上天地!」张摇并不慌张。

话到此处,两人气势交融,正巧又一阵山风猛地刮来,房门应声而倒。

刀疤听到动静,来到房前,看到两人暗暗对峙,似乎明白了什么。

来人说道:要报父仇的话,一个月后,北京城见。说完,一道冷冽的光闪过,刀疤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来人身子一动,已不见了踪影。

张摇看得清楚,来人说话之时,搭弓射箭一气呵成,只因速度太快,完全来不及阻挡,刀疤已经中箭。

张摇目眦欲裂,急步踏过,扶起刀疤身子。箭矢插在刀疤左眼,入脑半寸,已然断了气。

七、失败

张亭山虽然在山里隐居,但当时在北京闯下了极高的名气,特别是对眼穿的绝技,万中无一,所以后来慕名来山里拜师和挑战的人络绎不绝。

有些人识得礼数,点到为止。有些人心胸极窄,且心术不正,明着来讨不了好处,就背地里放冷箭。在张摇六岁那年,他的母亲被滋扰生事的人失手打死。

张亭山悲痛欲绝,总觉得是自己遭了报应。于是跟刀疤一起,带了儿子,换到人迹罕至,一处不知名的深山当中,隐姓埋名 。

张摇十岁的时候,当年的决战也到了期限。刀疤劝说不要去了,反正深山当中无人知晓。

张亭山不答应,他说:我从北京回来之后就常梦见一只老虎,它就在我身后,我一动不动,它也一动不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我知道它也在,可我仍然不敢回头。

这天,张亭山要进京比箭。张亭山父子和刀疤,三人站在院子门前。

刀疤说:不论结果如何,记得来信,摇儿在我身边,你就放心。

张亭山说:我这一走,生死难料。记得让摇儿不要碰弓箭,这条路我没走通,我也不希望他走。

一个月后,张摇收到了信:张亭山,败。送信的人还带来了张亭山的临终遗言,让张摇永远不要来北京报仇,永远不要。还说到整个北京像是突然大病一场,笼罩着一股无可名状的气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说不出是吉是凶。

八、进京

张摇始终不解,父亲怎么会输。

直到今天,他心里仍有疑问。虽然刀疤死得很突然,虽然这个来人的身份很神秘,功夫很顶尖。但张摇心里有数,大致上能猜到,这个神秘来人跟父亲决战之人有很深的关系。

通过和他的短暂交谈,以及气势上的交手,张摇也明白,打败父亲的人,并不会对眼穿。

刀疤说,不会对眼穿就报不了仇。如今看来,这个推断似乎出了点问题。虽然自己没到这个境界,但报仇还真不一定没有机会。

张摇突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不知为何,此时间,他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没了疑惑,静如沉渊,无比超然。屡屡的劫难,终究叫他坚强起来。

当天晚上,张摇在山里葬了刀疤,烧掉了房屋。他怔忡良久,忽地慢慢站起来,瞧着天上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便是千斤巨石,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如果刀疤还活着,再瞧着张摇的背影,或许会觉得陌生,有距离。

张摇定神半晌,终于还是转头离开。这个年轻人就这么携一身精湛的箭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缓缓走出深山。

半个月后,张摇终于抵达北京。他站在长安大街上,一路望过去,胸中无限悲苦,他终于知道了父亲为何会输,知道了父亲为何临死之前叮嘱他永远不要来北京比箭报仇,也明白了送信人为何会说北京生了一场大病。

这里霾很重,能见度不足两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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