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08.22 , 15:30

小说:千足森林

by Lovezinski

“小小Lucy拼命跑
气得她爹到处找
千足森林把命亡
尸体化为孵卵床”

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同学跳皮筋时唱的一首儿歌。这事其实挺操蛋的,因为歌里的Lucy Lockhart不仅是个真人,还是我们的同学。她在我们上二年级的那一年失踪了,那时大家差不多都是7岁。歌词大致符合事实,在原本的故事中Lucy Lockhart确实消失在Lockhart森林中,这儿离她父亲Robert的房子只有50码的距离,只不过Robert并没有挥着皮带在后面追着揍她。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还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才从我妈那里得知真相——一个算不上有多恐怖,只是有些悲哀的故事。

我依然记得Lucy消失的那天——或者说她没来上学的第一天。那是一个周一,而她实际上在前一个周就失踪了。我妈说那时候距离Lucy的7岁生日只有几天了,她恳求父亲在家举办一场生日派对。这我还记得——我和Lucy有着同一群朋友,我记得她告诉大家,说她打算请她爸爸在家里办一场睡衣派对。我还记得自己为这事忿忿不平,因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男孩,永远不能跟女孩子们一起参加睡衣派对。不过我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对派对这个想法感到有些兴奋,因为她父亲Robert Lockhart是一位退休的昆虫学家(我们叫他虫子哥),拥有大量保存良好的标本,像什么蝴蝶啦、甲壳虫啦,有时Lucy会带到学校炫耀一番。据我妈讲,Lucy的请求被她父亲拒绝了,因为他们家的房子原定在那一天熏蟑螂,他打算送Lucy去她母亲那边过生日。本来再正常不过的理由,却足以使一个6岁小姑娘又哭又闹,夺门而出。不论你是谁、多大年纪,没穿合适的装备就冲进Lockhart森林都是一个糟糕的主意。

以下是关于Lockhart森林的一些事实:有人称它“千足森林”,可能是想让它听上去更瘆人一些。这完全是多余的。在整个美国生活着的大约4000种蜘蛛,在Lockhart森林全都能找到。不仅如此,一些人们原以为独属于某些国家的蜘蛛品种,也在这里留下了记录,比如巨型食鸟蛛、几种漏斗网蜘蛛以及一些孔雀蜘蛛。不是有种传言,说任一时刻你周身3英尺的范围内必有蜘蛛存在?在这里,这就是确凿的事实。这里的蜘蛛多得都要溢出来了。

要是你有蜘蛛恐惧症的话,看到这里就停下吧,这个故事不是为你准备的。

小说:千足森林
Credit:andreiuc88/123RF

这片森林自然而然地引起了生物学家和蜘蛛学者的极大兴趣,然而Lockhart森林是私人领地;即使在Lucy失踪之前,想要在向导的指引下进入森林也颇为困难;在此之后,更是无人能获准进入。森林周围并无篱墙,只要甘愿承担高额罚金的风险,任何人尽可以擅闯,不过并没有人吵着闹着要潜入这满地毒蛛的密林。如必欲跨进森林,需穿上特殊的靴子、衣服和手套,带上急救药包和必要的知识。森林的边缘最常见的有跳蛛、各种游猎蛛和圆蛛。多数人一进入森林,头发和外套上就会挂上破损的蛛网和惊慌失措的香蕉蜘蛛。来访者继续深入,就能看到越来越大的蜘蛛在地上潜行。

我妈说Robert Lockhart和他的父亲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很久。他们是来自阿拉巴马的一对父子昆虫学家,老Robert专门研究蜘蛛学。他专为这里丰富的蜘蛛群落而来,以一个颇为划算的价钱买下了整片森林和那栋房子,此后就在自家开展研究。小Robert在三个镇子以外的一所大学做研究。他娶了一位讲授进化生物学的教授,三人一起住在那所宅子中,直到老Robert在研究蛛蜂时溘然长逝。Lucy Lockhart在一年以后出生,小Robert得以退出教职,专心在家照顾孩子,而Lucy的母亲继续在大学教书。他依然在收集和保存标本,大多数是蝴蝶和蛾子,有时也在昆虫学领域发表几篇报告;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他才会有偿担任Lockhart森林的向导。

在我和Lucy成为朋友之后,我妈才开始和Robert有所来往。她说他很少提及森林。她感觉他对森林颇有一些畏惧。当他和他妻子离婚时,我妈怀疑这森林也成了他们不可调和的分歧的一部分。她并没有真的去刺探别人隐私,毕竟只有当我和Lucy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她和Robert才聚在一起(我当时倒是挺希望他们能结婚,这样我和Lucy就能成为兄妹了)。Robert对森林充满憎恶,他要求所有进入森林的人都要穿戴整齐——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在调查中被锁定为主要嫌疑人时,我妈却从不相信是他杀了Lucy。我妈说,那天晚上Lucy跑进Lockhart森林的时候,Robert没有半点犹豫就追了进去——当时他只穿着袜子、运动裤和一件T恤。进去的一瞬间,他就挨了大大小小几十次叮□□。

他在里面待了4个小时。我妈那晚在医院值夜班,看到他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浑身肿胀、神志不清了。说不清他到顶被□□了多少处,而时至今日我妈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他所需的抗毒血清全美的医院都无法提供,而当他在搜寻无果的绝望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返回家中后,只能自己随便用些药。也许是运气和他在反复叮□□中形成的抵抗力拯救了他。他失去了双膝以下的部分,但是活了下来。

根据我妈在Lucy失踪后的几周内搜集的信息来看,调查彻底陷入了混乱。搜救队进入了森林,但没能全面覆盖。第一支搜救队的两名警官很可能是被悉尼漏斗网蜘蛛□□伤,不幸身亡。毕竟悉尼漏斗网蜘蛛可是来自澳大利亚,在美国没有对付它的抗毒血清。总而言之,林中搜索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调查随后转向了别的方面。我妈说他们没有能力、可能也不愿意搜遍整个森林。不止一名警官在搜索结束后退出了警队,随即离开了小镇。那些留下的人情况更糟,几乎整天足不出户。没人知道他们在那里究竟看到些什么。

Lucy从此再未出现过。没多久嫌疑就落到她父亲身上,那是他甚至还没有出院。他一度被铐在病床上,尽管双腿已经截肢。有时候说不清他是不是完全清醒,因为他会连续抽泣几个小时:“那树林子把她给抓住了。那些蜘蛛抓住了我的宝贝女儿。”没有证据证明他犯下了绑架或是谋杀的罪行。我妈和其他小朋友的父母都被传唤作证,他们都表示绝无任何理由相信Robert虐待Lucy或是有伤害她的倾向。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我妈也尽力把Lucy失踪一案的细节挡在门外,但显然我的一些同学得到了小道消息,由此开始传唱那首病态的儿歌。在课间听到这歌声真是令我难过极了。我还那么小,那么地想念Lucy。

自Lucy失踪已经过去11年了。我不再为此伤心难过,只是偶尔会想起这悲哀的迷局。我和Lucy共同的朋友圈直到初中还依旧紧密,后来就稍微疏远了些。我想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忘记Lucy。不久前我从高中毕业,一群曾经的朋友聚在餐厅,聊着永远告别高中生活的别样感受。拨弄着盘子里的煎蛋,没由来的,我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但我还是希望……哎,我多希望Lucy能和我们一起毕业!”

我的朋友Stella靠向我的肩膀,轻轻碰了碰我的餐盘,会心一笑:“同感啊老兄。她应该会感到骄傲的。”

谈话的内容转向了别的地方,但关于Lucy的哀思一直延续到晚上。直到离家奔赴大学的前一天,我才告诉妈妈我想拜访一下Lockhart家的老宅,如果Robert不反对的话,也算是我向Lucy道个别。

“嗯-”她在餐桌那头耸了耸肩,“我猜也不会伤到他吧。虽说丧子之痛无法逾越,但他看起来……还好。他大概不会反对。”

于是那天下午我驱车开过小镇,向着那阴暗、幽抑、漫无边际的森林驶去。我有十多年未曾造访Lockhart老宅,但一看见它还是满心欢喜。我不再为Lucy感到哀恸,只是无比珍惜那短暂的、彼此相知的童年,珍惜在那栋老宅里度过的许许多多的欢乐时光。我把车停在细石铺就的车道上,抬眼看见前窗的窗帘有些撩动,看来是有人在家。也许他不想让我进门,但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我踏上门廊,注意到前门装饰着一个月神蛾形状的木制挂件。它一尘不染,未经风霜,淡绿色的表面闪烁着光泽,看上去是崭新的。我原以为Robert在失去Lucy之后再也无心装饰任何东西,但十年的时间足以使人恢复。我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打开门,从门缝里疑惑地瞅着我。

“嗨,Lockhart先生!”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就有些笨拙地开了腔,“我是Aaron Lovezinski。您认识我妈妈Jane,她在医院上班。”

门开大了一些,他认出了我,表情放松下来:“Jane的儿子,没错。你以前是Lucy的小伙伴,不是吗?进来吧,记得蹭脚。”

“您居然还记得我们是朋友,”我承认道,一边迈进门,在门毯上蹭了蹭鞋。毯子上像是一只帝王斑蝶。

“你们这些孩子我全记得,”Robert说着摆了一下手,招呼我进屋。他的假肢敲击着油毡。“有Lucy、你、Stella,还有两个都叫Hannah的小姑娘,对不对?你就是那个整天哭鼻子的,因为你从来没法参加睡衣派对。”

“是的,先生,那就是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同性恋吧,孩子?”一个直白得令人惊讶的问题就这样甩了过来。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职责的语气,我便承认了。他嘟囔着:“早就知道让你跟女孩们睡一起也没事。倒是能省得你哭哭啼啼。”

他带着我穿过许许多多装裱好的虫子标本,走进了客厅。房间很大,堆满了书架和工作台,台面上散落着纸张。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玻璃钟罩装点着房间,像收藏的战利品一样沿着墙壁一字排开,唯一的空隙是通向厨房的走廊。一盏明亮的台灯照亮了整个房间,光线从头戴式放大镜和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反射过来。看起来他刚才正在解剖一只大甲虫。看到他在女儿失踪后仍然没有丧失对虫子的热情,我颇感欣慰。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小子?”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什么东西。

“呃,额,我们5月份毕业了,明天我就要去学校了,”我解释道,“我就是……算是……我是说,我还时常想起Lucy,我不知道这些年您是不是还留着她的东西,我想看一看,也算是有个念想。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Robert拿着两瓶啤酒走了回来,耸了耸肩说:“一个小丫头,除了那些Hello Kitty的床单和豆豆娃,能属于她的东西也没多少。”

“我的天,豆豆娃!”想到这个,我禁不住微笑起来。“那是我的王牌礼物。我送给她一大堆呢。”

“怎么,你是想要回去还是怎么地?”看着我吃惊地表情,他笑着递给我一瓶啤酒:“我跟你开玩笑呐,孩子。她的房间在这边。”

他领着我走进一条熟悉的长廊,十几年前,Lucy还有我们这些小伙伴曾在这里疯跑疯跳。我认出了几个被我们胡闹时从墙上撞翻的昆虫标本框。长廊的尽头就是Lucy的卧室,它看上去和我记忆中的毫无二致:淡粉色的墙上装饰着Lucy去世的祖母制作的浅色十字绣;干净整洁的公主床上铺着的Hello Kitty床单多年不曾使用,崭崭如新;一层又一层的架子上摆满了毛绒玩具,还有一个架子上全是我送出去的豆豆娃大军;最后,令人惊奇的是,靠墙的一个高高的玻璃钟罩里,一只巨大的黑蜘蛛一动不动地坐在黑光灯下。

我认出了那只蜘蛛:“不可能吧。这不会是……”

Robert打开了灯,玻璃钟罩里的黑光灯暗了下去。大蜘蛛扭了扭她那细长的腿,躲进巢里。他嘟囔道:“就是她。”

“长腿女士”是老Robert在Lockhart森林里发现的一种高脚蛛,在Lucy出生之前已经养了10年。多年以来Lockhart老宅里积累了不少活标本,但“长腿女士”是Lucy唯一珍爱的宠物。小Robert说过去有部分狼蛛的寿命可长达25年,但“长腿女士”并不是狼蛛,而如果说这就是先前那同一只“长腿女士”的话,她的寿命已经超过了30年!

“高脚蛛能活那么长吗?”我难以置信地走近钟罩,仿佛多年来从未离开一般。

Robert站在门口,双手交叉在胸前,以一种厌恶的神情瞅着“女士”。“据我所知没有,除了这一个。”

“她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大,”我嗫嚅着,调整角度试图一窥蜘蛛巢究竟,呼出的白汽凝结在玻璃钟罩上。我看不见她。

“就我所知,她的体积取决于容器的大小,”Robert说,“只要关在那个壳子里,她就不会再长大。”

我看到“长腿女士”挪进了巢穴,又转头看向Lucy卧室的窗户。窗外正是Lockhart森林,深灰-绿色的茫茫一片。我站在那里,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啤酒瓶上的水珠。“‘女士’来自密林深处,对吧?她们在那儿能长到多大呢?”

Robert没有答话。我看向他,他正在仰头痛饮。终于他吸干瓶子,愤懑地说:“大到亵渎神明。话说回来,你自己慢慢转吧,想干什么、想看什么都行,我在客厅那边。”

“好的,多谢。”他转身要走时,我突然想起手中的啤酒,便有些尴尬地递给他。“呃,那个,我还没到21岁。”

“没人会告你状的。”他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啜饮啤酒。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待了多久,只是充满爱意地踱来踱去。也许有一个小时。我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蜘蛛豆豆娃,抱着它四处张望。我站在床头柜前,看着上面的相框。多数是Lucy和她父母的合影,有一系列是她从蹒跚学步到7岁时的不同时期手捧“长腿女士”的照片。其中几张照片上也有我,有我俩和其他小伙伴在生日派对上的照片,照片上我们脏兮兮的小脸上抹着蛋糕。我找到一本小学时候的活页本,那时我和Lucy在一年级的同一个班里,每天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在老师的提醒下,在日记本上记上一笔,再配上一副插图。不用说,Lucy的大部分日记都是关于Hello Kitty、关于和我还有其他朋友的玩闹,以及虫子。一些内容令我忍俊不禁,比如她在几篇日记中夸张地将“半人马”拼成“半人蛛”,将自己和“长腿女士”合二为一。之后我就站在Lucy的窗前,望着Lockhart森林,静静地喝完我的啤酒。我酒量不行,以至于有些晕乎乎的。眼前的千足森林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诡谲。黄昏时分的阳光穿不透阴暗的森林,却照在枝桠间数不清的蜘蛛网上闪闪发光,进一步突显了森林的阴翳。森林散发出奇怪的诱惑力,仿佛鮟鱇鱼一般吸引着猎物——当年它正是这样吞没了Lucy。

窗外的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见Robert正站在车库前,面对着森林。他背着一个双肩包,手上又开了一瓶啤酒,身上的法兰绒短袖和短裤已经换成了厚重的夹克,头上戴着帽子,腿上还特意换了一副带鞋的假肢。看他这架势是准备进林子去。我离开Lucy的房间,穿过长廊,推开厨房的纱门走了出去。Robert仿佛没听见我关门的声音一般,头也不回。

“你打算进去。”我难以置信地说。

“自打我失去Lucy后再没进去过,”Robert郁郁地说,“想着这次再走最后一趟,完了我就一把火烧了它。”

太阳正在慢慢沉入Lockhart森林,余晖落在我们身上,拖下长长的影子。我想都没想就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搞清自己当时为什么想跟他一起去。也许是出于对冒险的渴望,毕竟18岁的我难以拒绝危险的诱惑,总觉得自己战无不胜。也许是我心存幻想,总觉得我们能在里面找到Lucy,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许我只是不想让这个失去女儿的老家伙再一次孤身一人踏上旅途。

“里面很危险。”Robert说。他并没有拒绝。

“我会紧跟着你。”我的回答有些天真。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答应了。毕竟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也并不想独自前往。

他只说了一句“你要换上合适的衣服”,接着就给我套上一顶帽子,把我从头到脚都裹在防护服里。衣服太大了,手套和靴子又有点小。

“不是很合身,不过也差不离,”他说着,一边把我的裤腿捅进靴子里。我拉上拉链,他又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的位置。“我穿这一身的时候比你还大点,那时候我爹刚买下这个地方。”

他在我俩的头上各套了一盏矿灯,背起背包——里面装满了急救药品和存放抗毒血清的冰盒。我站在一边看着他打点上下,又开了一瓶啤酒。很难想象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进过林子探险;他收拾起来又快又稳,好像天天都要去Lockhart森林走一遭似的。

他跟我讲了几条严格而颇有道理的规矩:不要离开他的身边,撞进蜘蛛网不要胡乱挣扎,即使穿着靴子也要注意脚下。我可以随时离开森林;只要我想走,他就会带我出去。

我麻溜地发了一条短信给我妈,谎称Robert留我吃晚饭,然后就把手机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拉上拉链。暮光将逝,紫色的天空很快褪作深蓝,我们踏上征程。

通向林间的小路崎岖不平,多年不曾缘客扫,如今已是杂草丛生、依稀可辨。Robert轻轻地避开路上的蛛网,而我刚一进去就一头撞上了一张。我开始本能地胡乱挥手,但Robert从前面抓住我的胳膊:“我说过,不要胡乱挣扎。”他向我保证这不是毒蜘蛛结下的网,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从脸上和头发上拨开,继续跟着他步入深林。

树荫下比我想象的更昏暗。林间可见几处死物,被层层蛛网包裹地密不透光,但大部分树林看上去并无异样,适合蜘蛛的生长。月光惨淡,我和Robert只得打开头上的矿灯照亮前路。

我四下环顾,带着光圈在我脚边摆动;突然我定住了,汗毛倒竖——一群足有半张钞票大小的蜘蛛急匆匆地从我靴子旁边跑开了。称不上是蜂拥而去,但也多到数不过来。

“你没事吧,孩子。这些家伙不会伤到你的。”Robert并没有回头,但他一定是听见我在后面停下了脚步。“你想让我带你回去吗?”

胸中的自尊心压倒了恐惧,我说:“不,我没事。”一只蜘蛛从我的靴子上面慢慢地爬过去,长长的腿好奇地触探着鞋带。我转过脸,猛地把它甩掉,继续推进。我从没害怕过蜘蛛,但仍难免感到全身一阵发痒,仿佛成百上千看不见的蜘蛛爬进了我的防护服,顺着衣领滑进衬衫,沿着头皮钻进头发。小小的蜘蛛淡出了我的脑海。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Robert忽然蹲了下去,并拉着我的袖子让我也蹲下。

“看看这个,”他小声说,灯光照向不到两英尺外的一只蜘蛛,“这一只很危险。”

一只有我的手掌大小的蜘蛛就那样站在我们面前,身体两侧伸出又粗又毛的腿;它的样子几乎有些滑稽,直到我看清它那鲜红色的口器正怒气冲冲地对着我们。更糟糕的是,这只蜘蛛正摆动着它那艳红的螯肢,左右摇晃着向我们缓步逼近。

我睁大眼睛,悄声回应:“这是什么?”

受到声音激惹的蜘蛛冲的更近了。现在我能看见它那因愤怒而颤抖的躯体反射着湿润的闪光,暴突的獠牙伸向前方。

“巴西浪游蛛,”Robert轻声说。“学名P. fera,看起来是,但还要再靠近一点才能看清。只生活在南美洲,除了这地方,你知道……”他拉开两个口袋,抽出一幅更大的手套套在手上,“这可能是全世界最致命的杀手。”

我本能地向后缩,但是当我看到他伸手去抓蜘蛛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抓住他的衣袖:“别!”

蜘蛛闪电般地攻击了他的两根手指,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森林深处都回荡着这锋利的声响。眨眼间,它又发动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第二击;受到惊吓的我疯狂地拽着Robert的袖子。

“放松,”他说着,抽回了手,给我看他那结实的手套,“这家伙可□□不穿这个。”蜘蛛飞快地爬出了灯光交汇的地方,离开小路,钻进树丛中。Robert褪下了他那厚重的第二层手套,揣了起来。“戴着这种手套干不了精细活,但要是敢不戴,就肯定会被那獠牙□□穿。”

他站起身来,留下我蹲在那里簌簌发抖。我攥了攥拳缓缓站了起来,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的手套是多么得不堪一击!灯光落在前方的树上,树皮闪烁着异样的光,像是有一队小蜘蛛沿着树干爬上爬下。我顺着Robert目光的方向望去,灯光落在他的背上。几米外,他正打算踏上左边的岔路。

“等一下!”我尖叫一声,追赶上去,在树根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绕过一群笨重的狼蛛,总算是抓住了Robert的胳膊肘。头上的光束在一片黑暗中摆动着,我的眼光投向灯光尽头一张张高悬空中的迷宫一般的巨网。没有任何地面上的东西能够破坏它,巨网在灯光下反射着白-金色的光芒,随着一阵难以觉察的微风轻轻晃动。

“这些网还是挂在上面最好,”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试图打消巴西浪游蛛带来的焦虑。“我们可不会撞上去。”

Robert步履轻快,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我环顾周身,灯光也跟着晃来晃去,但Robert一直在曲折的小道上坚定地带领我们前进。偶尔他会短暂地驻足片刻,抬头望向层层叠叠的树冠,那里的蛛网越发显得又大又厚,连周围的树叶都枯萎凋零了。我能看见成簇的蜘蛛沿着各个方向在上面爬来爬去,而蛛网的另一面隐隐有东西在动,看不真切。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我的深度感知能力已经完全失灵了。从地面上看起来,一切都显得更大了。

“公用网,”Robert指着那巨大的丝网说道,“大部分蜘蛛独来独往,但有些是社群动物。一大群不同种属的蜘蛛一起照顾后代,共享食物。”

“这些网一定能抓住不少猎物,”我的灯光滑过巨网,“这真是奇大无比。”

“它们通常以鸟类为食,这也没什好奇怪的,”Robert推测道。“还有松鼠,假使它们能跑这么远。”

我看向他,灯光照亮了他那满是胡茬的脸。我缓缓地说:“那……那对一只蜘蛛来说也太大了吧,不是吗?”

“南美洲的P. blondi(巨型食鸟蛛)就能吃掉鸟类,”Robert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蜘蛛——当然,不能算上这片混账森林。这里跟世界上其它地方都不一样。”他停下来舔了舔嘴,接着说:“但它们不织网,而是住在洞穴里。所以小心脚下。”

头顶的灯光扫到小路牙子的时候,我拼尽全力才没有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的胳膊。地面上到处都是蜘蛛,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但真正让我紧张的是道路两旁和树根之间那些奇形怪状的地洞,最大的一个比我的腿都粗。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上几乎没有蛛网;只是当我偶尔偏离了路径,或是Robert疏于提醒时,我才会撞上几张挂得比较低的网。我渐渐放松下来,开始习惯这种感觉,有时撞到那种黏黏的、轻如鸿毛的蛛丝,也不会跳开了,只是轻轻地用手扫开;不过脉搏还是会加速啦,砰砰地跳着,自己都能听见。就在这时Robert带着我来到了第二个岔路口,而我一时分心,连着撞上了两张密得出奇的蛛网;我刚要抬头抱怨两句,又有一团蛛丝撞到了脸上。

尽管说走路不看路是我自己的错,我还是一边抹着脸,一边焦躁地说:“拜托啊,Lockhart先生,至少提醒我一下啊!”Robert一言不发。我抬起头顺着他的肩膀望过去,看见了原因。

前方的小路已经完全被蛛网封死了,周围弥漫着晨雾一般闪光的烟云。网上挂着的东西,和我们方才所见的公用网上成百上千堆在一起的小蜘蛛不同;眼前这些家伙更沉,一个一个棱角分明,攀附在不同的丝线上。我一时搞不清究竟看到了什么。

脚下有东西嘎吱作响,我低头一看,满地尽是细碎的旧骨,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白骨之间躺着一具陈年的、巨大的狼蛛的空骸,外骨骼和地上的白骨锁在一起,死状惨烈。是这两个家伙彼此缠斗,最终同归于尽了吗?

“老天啊,”我大喊起来,Robert也轻声念叨着“老天啊”。他并没有低头;他在朝上看。我一抬头,立时僵在那里。

灯光交汇,照亮了封住前路的巨网——鱼缸大小的蜘蛛穿行其间,圆滚滚的腹部颤抖着,腿足有台球杆那么粗。成簇的单眼反射着光线,沉重的身体移动着,发出肉质的、器官碰撞的声音。

然而吓到Robert的并不是这些家伙——一只生物沿着蛛丝从网上滑了下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只蜘蛛,口器里叼着松鼠还是老鼠什么的;但内心深处有一小块脑回路提醒我——蜘蛛不是这样进食的,甚至连从不张网捕猎的狼蛛也不会是这副吃相。啮齿动物的身体被切掉一半,后腿消失不见,身体中部灰色的皮肤像是长了疥癣一般恶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身体的后半截连在蜘蛛滚圆的身体上。像是某种恶搞的半人马,一具寄生的啮齿类的残废肢体从某个无头的宿主身上突了出来。这种东西决不可能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也绝不可能活着

但这家伙的丝囊一直在吐丝,两只细长的后腿轻轻地攀住线头,缓缓地下降;啮齿动物的脑袋抽搐着,愤怒地张开前腿,伸出爪子。我看见了它的脸——一张松鼠的脸,上面布满了圆圆的小珠子一样的黑眼睛,正对着我们,眨起眼来黏糊糊的。它懒洋洋地张开大嘴,长长的黄牙清晰可见。

我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木然地支配着自己的身体,无力地拽着Robert的衣袖。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什么鬼——”

余光里的什么东西把我的注意力从这令人作呕的存在身上揪了回来。我的目光转向路旁,一瞬间我以为是路旁塌陷了下去,路面上的我们升了起来。但我突然意识到是旁边多了个大窟窿——一个地洞。我徒劳地扯着Robert的胳膊。

什么鬼——

一张脸从地洞中探了出来,在夜幕的对比下如幽灵一般苍白,向上升起。这是一张人脸,鼻梁上有太多的眼睛,黑色的瞳仁闪闪发光,缓慢地眨着;它缩着脑袋,披着长长的黑发,接着是一具赤裸的、如月光一样惨白的女性躯体从地洞中缓缓爬了出来。连在她腰部的是一具足有大众甲壳虫汽车大小的毛茸茸的蜘蛛肚子。她那八条树干粗的腿托起整个身体,踩在落叶上嚓嚓作响。

Robert和我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又惊扰到更多枝桠下的蛛网。这生物的腿上的关节有着白色的条纹,让我想起Robert家中的“长腿女士”,以及他是如何描述她在野外能长到多大——“大到亵渎神明”。

显然Robert的思绪也回到了女儿的房间——当他抓住我的胳膊时,我听见他说:“Lucy。”

我再度望向那生物的脸庞,多出来的不自然的单眼围绕着原来的眼睛;随着它斜了斜脑袋,我也认出了她。她嘴巴大张,下唇挂着的液体比唾液还要粘稠,纤细的胳膊抽搐了一下便举了起来,激起的恐惧如电流般穿过我的脊髓。她那苍白的纤纤细指抓住了倒悬在她和我们之间的那个半是松鼠半是蜘蛛的东西;那家伙抽搐着发出尖叫,长腿惊恐地乱蹬,被Lucy送到了嘴边。

我扭头就跑。

我沿着来路不管不顾地狂冲,撞破了一张又一张网。我听见Robert叫我的名字,声音就在脑后,突然间被他撞到后背。我脸朝下摔倒在地;我摔得眼冒金星,断掉的鼻子开始流血,吓坏的蜘蛛就在眼前四散奔逃。Robert拉我起来,把我扳过身去。我以为他在抽我耳光,但很快意识到他是在帮我拍掉身上的蜘蛛。

“别在这儿乱跑,小子!”Robert抓着我猛摇一气,大发雷霆。“你这样死的更快,还不等——”

那巨大的生物赫然出现在他身后,沿着小路爬了过来。我开始尖叫,但Robert用手捂住我的嘴,转过身去面向她。他迫使我们处在一种半蹲的姿势,用体重压着我,以防我再次逃跑;我瞪着两只眼睛,拼命地用摔破的鼻子喘着气;Lucy则步步逼近。

“没事的,”Robert说,但他不是在跟我讲话。我可以感到他颤抖的身躯。“没事的,Lucy,你别担心。”

她贴得更近了,巨大的蜘蛛身体灵活地移动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人类身躯,动作虚弱无力。她的表情颇为警觉,6只浑浊的单眼看上去仿佛感染了一般极不自然,胳膊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两侧,身体前倾。毒液、血和唾液沿着下颌缓缓地淌下,半鼠半蛛的怪物已经被吃得一点不剩了。我能听见她的呼吸,看见她苍白的喉咙随着吞咽上下滑动。

“真是个好孩子,宝贝儿,”Robert的声音平复下来,尽管他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爹地不知道你住在这里,Lucy。我们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到你。你干得真漂亮,全靠你自己,是不是,宝贝儿?爹地真为你感到骄傲。”他一面对着眼前这个东西说着些有的没的,一面慢慢地把我们往后拉。

蜘蛛的动作十分精细,几乎要奔我们而来,但并没有动。Lucy那黑暗、潮湿的嘴张开了。以一种风卷残叶的声音,她发出嘶嘶的声音:“爹地。”

Robert发出狂野而吓人的大笑。他拽着我又后退一步,手掌依旧按在我的嘴上,紧贴着我打颤的牙齿。“没错,宝贝儿,是爹地。爹地没想到你在这林子里都长这么大了,对吗,宝贝儿?好孩子,Lucy。”

我们一步步后退,她没有追上来,但眼睛一直像激光一样盯着我们。她又一次发出那嘶哑而空洞的声音:“Lucy。”

“没错,宝贝儿。爹地打算带你的朋友回家,好吗?你还记得Aaron吗?”

Lucy的全部8只眼睛都转到了我身上,我咽了下口水,快要吓尿了。她没有念我的名字。我忍不住去想她究竟有没有听懂Robert的话,悲观地以为她已经完全变成蜘蛛了,她吐出的那两个词不过是空洞的重复,接下来就是致命一击了。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撤退。

“爹地要送Aaron回家,好吗,宝贝儿?”Robert说。“你能让我送他回去吗,Lucy?”

她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吧。”

“好孩子,Lucy。我们要走了。好孩子。”

我们越走越远,四下里陷入沉寂。她依然没有追来,只是看着我们。她的声音穿过夜幕再次响起,这一次彻底震惊了我:“来……看我。”

Robert大笑着抽噎起来。“好,宝贝儿,我会来看你的。我会再来看你的。先让我把Aaron送回家,爹地会再来看你的,宝贝女儿。”

好吧。”

我们离她已经有几米远了。我很确定我们里拐弯的岔道口已经很近了。Robert慢慢松开他堵在我嘴上的手,我颤抖着长吸一口气。

“我没法倒着把咱俩弄出去,”他说,“我需要你盯着后面。你靠着我,我会带你出去。你告诉我她有没有跟上来。你能做到吗,孩子?”

我瞪大眼睛,目光仍然没法从小路尽头Lucy的身影上挪开。我点点头:“好、好的,先生。”

“好。留点神,现在。”他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拽着我走到拐弯处。我勉力倒行,腿软得像橡胶,耳旁是“突突”的脉搏。Lucy没有跟上来。她慢慢淡出了我的视野。

Robert带着我们穿过森林,这一次避开了所有的蛛网。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才走出森林——感觉像是有好几天。但最终我们穿出树林边缘,全身浸入皎洁的月光下。我麻木地从衣服帽子上掸掉无害的小跳蛛和圆形织网蛛。我听见Robert虚弱的笑声,转过身看着Lockhart森林,随即弯下腰吐在草地上。几码外的Robert也在呕吐,吐完之后一边咳嗽,一边笑得更响了。

“操,”他喘着气,用手捂着脸。我看着他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发疯似的咯咯笑个不停。

我晕乎乎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望向森林。我低头啐了几口残余的酸水,摸索着关掉头上的矿灯,把帽子扔到一边。我偷偷瞅了一眼Robert那满是泪痕的笑脸,隐隐有些担心。

“我不好说你的笑声是开心还是痛苦。”

“老天啊,”他喘着气,似乎有些通气过度了,“你和我都。操。”他的两根手指按在脖子上,摸着自己的脉搏。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虚弱地问。

“见鬼,小子,我不知道。也许会时不时去看望我的女儿吧,唉。”他一面搓着脸一面说。

头还是晕晕的。我向后躺下,望着夜空。星星看起来就像是白色的小蜘蛛。我突然想起我妈还在家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突然来了一句:“嘿,呃,我刚才在想。你该找个时间给我妈打个电话。她现在没在约会。”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不记得第二天是怎么去学校的。但我打算把主修改成生物学。我想再次见到Lucy,或许研究蜘蛛学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本文译自 reddit,由 dubulidudu 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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