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05.15 , 11:39

斯宾诺莎悖论:一位无神论者眼中的上帝

来源:https://www.abc.net.au/radionational/programs/philosopherszone/an-atheists-god-the-paradox-of-spinoza/3655032

今天的哲学角,我们谈一谈斯宾诺莎的上帝。

作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由于他非正统的宗教观点,斯宾诺莎在1656年被驱逐出了阿姆斯特丹的犹太教会。此后,斯宾诺莎一直被视为西方传统中最伟大的无神论者,在17-19世纪间,不仅是他的著作的出版受到打压,甚至“斯宾诺莎主义者”也被赋予了危险的含义。

奇怪的是,上帝贯穿了斯宾诺莎的所有作品。在他最重要的著作《伦理学》中,斯宾诺莎以上帝的定义为开篇,以祂的神圣之爱为结尾。而在另一部作品《神学政治论》里,斯宾诺莎探讨摩西律法以及宗教在国家创立与持存中扮演的角色。

所以,面对斯宾诺莎悖论,即他的无神论视角与他不断提及的神性,我们如何协调这两者的关系呢?

Alan: 我们从理查德·道金斯开始今天的讨论。道金斯是位公认的无神论者,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拿爱因斯坦的上帝开玩笑,爱因斯坦说他的上帝不玩骰子,道金斯评论说,爱因斯坦的上帝在本质上是斯宾诺莎的上帝。请问,道金斯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Beth: 这是个有趣的出发点。在作品《上帝错觉》中,道金斯以爱因斯坦的宗教为开篇,但显然他在此谈论的是斯宾诺莎的上帝。而斯宾诺莎的上帝在本质上等同于自然,这个自然并不只是我们经历和感知的外部世界,它应当理解为所有的存在,对斯宾诺莎而言,自然表现为无限的丰富,并以无限的方式表达自身。

爱因斯坦是斯宾诺莎的忠实读者,他是斯宾诺莎的头号粉丝,并且爱因斯坦不止一次在作品中提到,自己笃信的上帝就是斯宾诺莎的上帝。所以当道金斯引用爱因斯坦的文章时,他也澄清了自己在此书中要反驳的那个上帝与爱因斯坦或是斯宾诺莎的上帝无关,他要反驳的是神学的、超自然的上帝。

A: 所以道金斯的观点基本上就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去相信爱因斯坦的上帝、斯宾诺莎的上帝。那么他又为什么介意“上帝”这个词呢?

B: 是的,道金斯乐于接受那些科学家或是无神论者抱有爱因斯坦的上帝、斯宾诺莎的上帝观点,但问题在于,他不愿将那个存在称为“上帝”。道金斯认为,如果我们称自然为上帝,我们在某种尺度上就混淆了术语,作为无神论者的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要有自然的神这种称呼?为什么不直接叫它自然的自然,然后把上帝丢到一边呢?

A: 确实,为什么不直接叫做自然的自然呢?关于上帝,斯宾诺莎为什么谈论了这么多?

B: 因为斯宾诺莎相信,对上帝的理解等同于对整个存在的理解。斯宾诺莎认为,任何对于上帝的基本定义,无论这种定义来自哪个宗教,它们都指出,上帝是包含有无限属性的实体。

这是什么意思?嗯,对斯宾诺莎来讲,“实体”意味着一个独立的存在,也就是说它的存在不依赖任何东西,而“无限属性”意味着这个实体以无限的方式存在着。所以斯宾诺莎认为,假如你仅保留有关上帝的基础神学定义,抛开圣经或是其它典籍中提到的任何东西,留给你的就是这个东西:一个拥有无限属性的存在。

斯宾诺莎觉得,仍应该将这个存在称为“上帝”,因为这就是上帝对自己的含义。所以我们继续称之为上帝,但斯宾诺莎也指出,那些信奉宗教的人们需要理解自己上帝的真实含义,即,他们应当明白,自己信奉的是一个拥有无限属性的实体。

A: 如果这就是上帝其人,或者说如果这就是上帝,那么斯宾诺莎其实是一位泛神论者?

B: 当然,斯宾诺莎是一位泛神论者。他通常会被称为一位无神论者,其实准确的说法应当是一位拒绝了神学上帝的无神论者。如果是说神学上帝指的是圣经中所描述的那位上帝,斯宾诺莎显然会认为那个上帝是假的的,一个由特定目的而为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虚拟构建物。

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斯宾诺莎是无神论者,但正如你在前面指出的,将一位不断涉及上帝观念的人称为无神论者,这似乎有些奇怪。那么泛神论者这个词就常常被用来形容斯宾诺莎,泛神论者就是那些认为上帝无处不在、无所不是的人。但当我们谈论斯宾诺莎时,“泛神论者”这个词也有些问题,因为你知道,斯宾诺莎认为上帝“就是”存在,而非上帝“内在于”存在,他认为上帝等同于所有的存在。

A: 斯宾诺莎认为,有三种理解世界的方式:直觉、理性和想象。当我们试图理解上帝时,这三种方式都有涉及,但不可否认,想象所扮演的角色是最重要的,是吗?

B: 不错,对斯宾诺莎的理论体系来说,这三种知识都很重要。我们的想象来自过去的经验。所以,我们在期望、回忆和梦境中的经验和感受都被斯宾诺莎归为想象。并且,斯宾诺莎说,想象知识与理性知识不同,想象是一种混乱、片面并混杂的真理,它不完全为假,也不是纯粹的幻觉,我们不能简单的将其视为胡编乱造。本质而言,想象是一种经验知识,而经验知识是用作构建理性的重要材料,知识基础决定上层建构。

想象在有关上帝与宗教的议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想象,我们构建出斯宾诺莎所说的“虚构”,这种虚构是斯宾诺莎的认识论中一个重要的概念。虚构不分真假,它们是基于我们的经验——基于所有人类共有的经验的系统。这些虚构概念可以帮助我们整理自身的外部经验,并帮我们作出抉择,在人生道路中前行。宗教,以及圣经式的上帝观念,它们正是此类虚构之一。

A: 这么说来,宗教是一种虚构。那这是否再一次表明,与道金斯的观点相反,宗教并不属于那些可区分真假的事物?

B: 是的,斯宾诺莎认为,由于宗教是一种虚构,这就意味着它不是种可被证明为真或假的东西。宗教的实用性在于帮助我们理解周遭世界。并且,斯宾诺莎认为,宗教的好处还在于规范民众的行为,并使他们遵守法律。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地方,斯宾诺莎对宗教的推崇并非是其为我们展现出一个真实的上帝,而是因为宗教将上帝以一个易于理解的方式阐释给众人。斯宾诺莎认为,这远比让人们持有错误的信念,或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要好得多,他认为宗教是有用的,因为宗教至少使民众彼此之间相处融洽,正如他所说的,爱他们的邻居,和平和谐地生活。这正是虚构所体现的作用。

A: 我们稍微再说说这个虚构的观念。我举个例子,比如《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是虚构的,但我仍能就哈姆雷特说一些真或假的东西。假如我不小心将哈姆雷特同奥瑟罗混淆了,说他是一位居住在威尼斯的黑人,那么这就是错误的,因为哈姆雷特既不是黑人,也不住在威尼斯。也就是说,我仍可以就一个虚构发表真或假的观点,是吗?

B: 你可以,但这些陈述的真或假只适用于那个虚构的哈姆雷特世界。事实上你并不能对哈姆雷特作出任何真假断言,因为哈姆雷特本身就不是真实的。并且,斯宾诺莎对真理的理解有些特殊,他认为一个真的观念等同于上帝之中的观念,也就是在存在之中,于是对斯宾诺莎而言,哈姆雷特就不是个真或假的观念。所以,同宗教一样,哈姆雷特也是虚构,他没有真假,只有对我们的潜在意义。

哈姆雷特的故事或许有益于社会,或仅仅有益于人们消遣,但我们对此作出的所有真假论断,无论剧内剧外,它们或许符合剧情,或许相互矛盾,在最终的意义上,它们都无真假,对斯宾诺莎来说它们只是虚构。

A: 宗教的意义就在于推行和平与和谐的社会效用?

B: 是的,没错。

A: 那么宗教有时候就是我们需要远离的东西,比如在理性与哲学中,我们需要避免神学和信仰的干涉。

B: 完全正确。斯宾诺莎认为,理性与哲学同宗教的目的不同,理性、哲学和科学是为了发现真理。所以,通过理性思考,我们获得越来越多真知,或者说充足知识,这意味着我们获得了更多存在于上帝之中的真实观念。这是个奇怪的观点,但斯宾诺莎把它解释的很清楚。

首先,之于理性和哲学,我们所做的就是通过一些过程,比如科学实验来获取一种被称为普遍观念的东西,所谓普遍观念,就是指一种我们自身与我们的交互物所共有的观念。于是,随着我们不断应用科学、哲学或任何别的方法,这种普遍信念越来越多,我们也就掌握了越来越多的真知。所以说,科学、哲学和理性的目的就是发现真理。

相比之下,宗教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因为宗教是一种虚构,那么它的目的就不再是陈述真或假的信念,并且在它之内也不再区分真或假。宗教的作用是以一种民众能够理解的方式阐述有关上帝的真理,它的职责就是讲故事,它不必讲述真实的故事,甚至不必尝试去发掘真实,它的目的仅仅是使民众的行为更好,并让他们遵循律法。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邪恶,但事实上斯宾诺莎认为这是好的。宗教有用,因为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一种非理性的状态,人们依据想象行事。所以人们被自己的经验、感受所驱使,而这种主观性因人而异,当他们处于非理性状态下,就很容易与他人产生冲突;人们会渴望共同的事物,他们会为了这些事物斗争,无法和平共处。

那么宗教的功能就在于,当人们处于非理性状态下,它帮助人们控制情绪。当然,斯宾诺莎的目标仍是希望人们可以依靠对世界的真实理解而表现的更加理性,但他也必须考虑到更现实的一面,他认为无法在短时间内期待人类的理性有巨大提升,于是类似宗教这种构建对于约束民众仍是必要的。

A: 从你刚才所说的,斯宾诺莎似乎在期待一个最终没有任何虚构的世界,那时我们将会更加理性,就不在需要虚构的上帝了。

B: 斯宾诺莎确实希望我们能够达成这样的世界,当人类变得更加理性,他们就能够更好的理解自身,并能与其他理性个体组成集体,他们有足够的自主能力,不再需要借助于宗教或是政治的约束。

然而斯宾诺莎也对这种可能性保持谨慎态度,他不相信我们将会建立这种完美的理性社会,因为人类总是免不了受制于感受和想象。我们无法从世界的外部对象中脱身,正如我们无法不为自己现时交互的事物所影响。

作为一个有限的个体,自然要求我们与他人、外物相互交流。为了生存,我们需要水和食物,需要家的庇护;为了生活,我们还需要与他人互动,让自己保持前行。

当我们受外物影响,我们的感受、激情如阴云覆盖了纯粹理性之光。所以,斯宾诺莎觉得,每个人都比他们出生之时多一些理性,这才是比较合乎现实的期待。

A: 斯宾诺莎在《伦理学》开篇提到了上帝的定义,这个定义与中世纪哲学家迈蒙尼德为上帝作出的描述非常相似。斯宾诺莎是否背弃了对上帝的传统思想体系,并且也背弃了他的同时代人,比如笛卡尔的思想?

B: 没错。斯宾诺莎必定非常熟悉迈蒙尼德、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还有笛卡尔这些古典或是中世纪的思想家,但他确实背弃了任何有关上帝的传统理论。我认为迈蒙尼德是个关键的转折点,他将亚里士多德的语言代入到宗教问题之中,但我觉得迈蒙尼德还未达到斯宾诺莎的程度,即将上帝完全等同于“存在”。

A: 据我所知,迈蒙尼德的上帝仍是《旧约》中的上帝,祂统领整个宇宙,而显然斯宾诺莎的上帝并不会这么做。

B: 是的,斯宾诺莎拒绝将上帝视为立法者,他认为上帝并不关心人类的事务,并且也没有兴趣介入其中。斯宾诺莎一直对拟人化的上帝持有批评态度,那种上帝端坐天堂之上,对人类行为指手画脚,斯宾诺莎的上帝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上帝是存在本身。他的上帝不会对善与恶作出判断,也不会去奖励善的,惩治恶的。

所以,关于上帝的角色和行为,这是一次彻底的转变。上帝就是自然,祂以无限种方式持存。并且上帝是冷漠的,祂对人类行径和苦难冷眼旁观。

A: 那么神圣之爱呢?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结尾讨论的神圣之爱,它来自哪里?

B: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对许多读者来说,当你翻到《伦理学》的结尾,看到斯宾诺莎开始谈起永恒存在与神圣之爱,这确实是令人困惑的,似乎斯宾诺莎抛弃了他先前建立的,与上帝相关的神学体系。

这个问题可以从斯宾诺莎的“福祉”信念说起。斯宾诺莎认为,当我们变得越来越理性,也就是说,当我们获得越来越多的真知,那么我们对上帝的理解也越来越完善。因为上帝等同于存在,或自然,那么我们对自然的理解越多,对上帝的理解也越多。

并且,当我们对上帝有了越来越多的理解,斯宾诺莎解释说,我们也拥有越来越多的德行。这是个有趣的论证,因为对斯宾诺莎来说,德行等同于能力。他在此使用的是拉丁语“virtus”,意为力量,所以我们获知越多,我们就越理性,我们也就成为更好的人类。我们开始理解自身,理解于我们而言的善,懂得如何去行动,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存在。

随着我们拥有更多理性与德行,我们能够沿着知识阶梯爬往更高处,于是我们能够获取更多的福祉。斯宾诺莎在此要表达的意思是,我们能够从上帝的存在中获得有关我们自身的本质。

所有人类,以及其它有限的个体,他们都有某种存在于上帝之中的本质。而当我们取得越多自我本质,我们就越真实,最终我们将会回到真实的自然本性,也即回归到上帝的“存在”之中。

A: 那么宗教,如你先前所暗示的,它不仅仅是为人类日常活动赋予秩序,宗教实际上在政治实体的形成与持存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B: 是的,这是《神学政治论》中一个有趣的角度。斯宾诺莎在1670年出版了这本书,但随即就被整个欧洲封禁,这种审查持续了数百年。这部文本有趣的一点就是,斯宾诺莎将宗教与政治结合到了一起。

斯宾诺莎在书中分析了圣经,他认为圣经,尤其是其中的摩西律法——摩西宣称他直接从上帝那儿获得了这些戒律——事实上是有关如何统治以色列的法律条文。斯宾诺莎很清楚,政治有着与宗教相似的作用。

同宗教一样,政治体系以及法律系统也是虚构。如果民众拥有足够的理性能力,他们能够控制自身,那时将不再需要法律,因为每个个体都依据他们的自然本质行动,那时也不再会有任何问题与冲突。

但由于人类无法达到完全的理性,于是他们就需要管制,他们的恶行需要受惩戒,善行需要有奖励。那么政治与法律系统的目的就在于约束、控制民众的行为。

A: 嗯,控制民众,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我想知道,就好像我、你还有斯宾诺莎可以在这里谈论无神论,但决不能在那些民众面前谈论无神论,以防止他们获得不必要的知识,这似乎有些邪恶,不是吗?

B: 当然,斯宾诺莎也曾考虑到这些虚构的消极作用,它们可能会被用作负面的事。比如说,当一个团体的领导者喜欢意气用事,沉溺于自己的情绪感受和想象,那么他必定不会是一位好的领导者。他们很可能会利用虚构感染民众,使他们恐惧,借此获取权力,斯宾诺莎很清楚,这是一种坏的统治。

并且宗教也有同样的效果,它也能散播恐惧和仇恨。那么,斯宾诺莎的想法是,当人们有更多的理性,国家与宗教也会有更多的理性形式,所以,斯宾诺莎偏爱一个民众统治的、拥有更多理性的政治实体,它赋予民众更多自由,相互之间有更多包容。

A: 18世纪的德国作家诺瓦利斯称斯宾诺莎为“ein Gott betrunkene mensch”,一个沉醉于上帝的人。不论他有关于上帝是虚构的信念,你觉得这是对斯宾诺莎的准确描述吗?

B: 我想是的。假如你读过《伦理学》,你一定会同意作为自然的上帝位于斯宾诺莎思想体系的中心地位。并正如我前面所说,将自然称为上帝对斯宾诺莎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因为这就是上帝呈现给他的样子。

但同时,我认为当我们讨论斯宾诺莎的上帝时,我们不必总是将它称为“上帝”。我有时会告诉我的学生,如果你们不喜欢,就不必使用“上帝”这个词,你们可以使用“存在”或是“能量”这种词,或者简单的用“自然”这个词来指代,就像斯宾诺莎偶尔使用的那样。

所以,即使我觉得斯宾诺莎有充足的理由使用“上帝”这个词,并且我认为他也相信这就是上帝之所是,上帝就是存在,但我也认为,斯宾诺莎也会同意“上帝”不过是个普通的词语,我们不是必须要使用这个词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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